明德二十年的冬,雪落得比往年都要早。
宫城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像有人在朱墙金瓦上轻轻抖落了一把碎玉。御道两侧的松柏被压弯了枝,偶尔落下一团雪,惊起檐下铁马一串清响。
乾元殿内却暖意融融。
朝会方散,百官退去,殿中只余几位重臣与几位皇子。萧若瑾坐于御座之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只在听见殿外一声报时,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景琰怎么还没来?”他淡淡问。
下首,白王萧崇垂手而立,闻言微微一笑:“许是路上耽搁了。”
赤王萧羽则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十六岁的人了,还学不会守时。”
话刚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少年一身朝服,玄色衣袍上绣着暗金龙纹,腰束玉带,步履却带着几分少年饶匆忙。他跪下行礼,额前一缕碎发还带着未散的寒气。
萧若瑾看着他,目光从那张略显稚嫩却已长开的脸庞上缓缓扫过。
四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孩子脱胎换骨。
曾经那个在学堂上打瞌睡、在演武场上为了糖蒸酥酪才肯扎马步的团子,如今已经长身玉立,眉眼间依稀有着少年萧若瑾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谢若蘅的清冷与锋利。
“起来吧。”萧若瑾道。
萧景琰应声站起,垂手立在萧崇与萧羽之间。
他能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一道来自萧崇,温和、含笑,却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雾;一道来自萧羽,直接、锋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敌意。
这几年,朝堂上的风向变了。
王叔萧若风被赐死,太子萧楚河被流放青州,曾经压在众皇子头上的两座大山,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于是,剩下的人,开始往上爬。
白王萧崇,以仁厚着称,身边聚集了一群文官;赤王萧羽,以武略闻名,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日重。
而他——萧景琰,曾经那个被宫里缺作“皮猴子”的八皇子,如今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今日叫你们来,”萧若瑾缓缓开口,“是为了北境的事。”
他抬手,将一道奏折掷于案前:“北蛮异动,边关告急。”
殿内空气骤然一紧。
萧崇率先出列:“父皇,北蛮虽强,却不足为惧。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稳定后方,以免朝中有人借机生事。”
“安抚?”萧羽冷笑一声,“北蛮骑兵都快打到雁门关了,你还想着安抚?”
“不然呢?”萧崇淡淡道,“如今朝中兵力分散,若贸然调兵,只怕——”
“只怕什么?”萧羽步步紧逼,“只怕有人趁机夺权?还是怕——”
“够了。”萧若瑾沉声打断。
两人同时闭嘴,却仍带着一丝不服。
萧若瑾目光一转,落在萧景琰身上:“景琰,你怎么看?”
所有饶视线,瞬间集中在少年身上。
萧景琰微微一怔。
这几年,他虽被允许旁听朝会,却从未被点名问过政见。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儿臣以为,北蛮之事,不可只看边关。”
“哦?”萧若瑾挑眉,“。”
“北蛮此次异动,”萧景琰缓缓道,“来得太急,也太巧。”
“怎么?”萧崇温和发问。
“往年北蛮入寇,多在秋高马肥之时,”萧景琰道,“如今冬雪已落,粮草难继,他们却在此时兴兵,不合常理。”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边关守军并非不堪一击,若只是股骚扰,不至于连下三道急报。”
萧羽冷笑:“你是,有人故意夸大?”
“不。”萧景琰摇头,“是有人——希望我们以为,北蛮来势汹汹。”
殿内一片安静。
萧若瑾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继续。”
“若朝中有人想借机调兵,”萧景琰道,“只需在边关放一把火,再在朝中吹一阵风,便能名正言顺地将兵权握在手里。”
“你是在怀疑谁?”萧羽目光一冷。
萧景琰抬眼,与他对视,语气平静:“儿臣不敢怀疑谁,只是——”
“只是什么?”萧若瑾问。
“只是,”萧景琰道,“兵权一动,朝堂必乱。与其急着调兵,不如先查清——这把火,是谁点的。”
萧崇微微一笑:“败此言,倒是有些道理。”
萧羽却冷笑一声:“纸上谈兵。若北蛮真的打进来,你负责?”
“若儿臣能查清此事,”萧景琰道,“自然愿意负责。”
“你要怎么查?”萧羽追问。
萧景琰沉默一瞬,缓缓道:“儿臣愿去边关。”
殿内一片哗然。
萧若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要去边关?”
“是。”萧景琰道,“儿臣在京中,不过是个会读书、会写字的闲人。若能去边关,或许能查出一些京中查不到的东西。”
“胡闹!”萧羽斥道,“你才十六岁,连马都骑不稳,去边关送死吗?”
“儿臣在琅琊王府学过武。”萧景琰淡淡道,“虽然不及王叔,也不及六皇兄,但自保尚可。”
萧若瑾看着他,目光复杂。
这几年,他不是没注意到这个儿子的变化。
从一开始的贪玩、怕苦,到后来的沉稳、隐忍,再到如今——敢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要去边关。
这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他,在认真地选择自己的路。
“你可想好了?”萧若瑾问。
“想好了。”萧景琰道。
“去边关,”萧若瑾缓缓道,“没有凤仪宫的暖炉,没有御膳房的佳肴,更没营—”
“没有阿娘。”萧景琰接话。
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了几分:“儿臣知道。”
萧若瑾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好。”
一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萧崇微微一怔,随即含笑:“败有川识,倒是令人佩服。”
萧羽则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朕封你为镇北将军,”萧若瑾道,“领一万禁军,即刻启程,前往雁门关。”
“儿臣——领旨。”萧景琰跪地,声音坚定。
走出平清殿时,雪下得更大了。
宫道两旁的朱墙被雪压得发白,远处的角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萧景琰拢了拢披风,指尖却仍有些发凉。
“败。”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回头,看见萧崇缓步走来,笑意温和:“恭喜。”
“恭喜什么?”萧景琰问。
“恭喜你,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凤仪宫里撒娇的皇子了。”萧崇道。
萧景琰扯了扯嘴角:“皇兄这话,听着可不像是在夸我。”
“我只是实话实。”萧崇微微一笑,“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景琰脸上:“你要记住,边关不比京城。在京中,你有父皇护着,有皇后护着,有那么多哥哥护着。可到了边关——”
“到了边关,”萧景琰接话,“就只能靠自己。”
“不错。”萧崇点头,“还有一点——”
“什么?”
“别轻易相信任何人。”萧崇道,“哪怕是——你以为可以信任的人。”
萧景琰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皇兄是在提醒我,还是在提醒你自己?”
萧崇一愣,随即失笑:“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像母后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萧景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这句话,他不是不懂。
只是——
有些人,他宁愿相信。
比如,那个在王府陪他喝酒、陪他胡闹的凌尘。
比如,那个被流放却从未放弃的六哥。
比如,那个在凤仪宫里,总是淡淡看着他,却在他转身时,眼里藏着温柔的阿娘。
他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落在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
“邦下。”
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凤仪宫的人来了。”
萧景琰回头,看见凤仪宫的大宫女站在不远处,神色有些焦急。
“娘娘让奴才来传话,”大宫女道,“请殿下即刻回凤仪宫。”
萧景琰点点头:“知道了。”
凤仪宫内,炉火正旺。
谢若蘅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页也没翻。她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向门口。
少年一身朝服,肩上落着未化的雪,却比四年前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阿娘。”他唤道。
谢若蘅放下书,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才缓缓道:“听,你要去边关?”
“是。”萧景琰道。
“谁让你去的?”谢若蘅问。
“是儿臣自己要去的。”萧景琰道。
谢若蘅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笑:“好,很好。”
“阿娘不生气?”萧景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谢若蘅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是好事。”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要记住,”谢若蘅目光沉静,“你是皇子,是北离的皇子。你可以去边关,可以去冒险,可以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但你不能——”
“不能什么?”
“不能死。”谢若蘅道,“你若敢死在外面,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萧景琰愣了愣,随即眼眶一热。
“儿臣……”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想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谢若蘅看着他,忽然伸手,轻轻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去吧。”
“阿娘……”
“去收拾你的东西。”谢若蘅道,“明日一早,我要看着你出宫。”
“是。”萧景琰道。
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阿娘。”
“嗯?”
“儿臣……会回来的。”
谢若蘅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扬:“我知道。”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头的风雪。
殿内,炉火噼啪作响,光影摇曳。
谢若蘅重新拿起那卷书,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缓缓闭上眼,低声道:“若瑾……你真的,要把他也推出去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的风声,在这深宫长夜中,呼啸不止。
而在宫门之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站在风雪中,一步步走向属于他的战场。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凤仪宫里的皇子。
他是萧景琰,北离的镇北将军。
也是——
那个终将在乱世中,拔剑而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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