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风有些冷,带着一点深秋的凉意,吹得旗幡猎猎作响。
谢若蘅立在栏杆前,一身素色褙子,外罩淡青披风,看上去依旧是那个端庄温婉的王妃。可只有萧若瑾知道,她握着栏改手,指节已经泛白。
萧景琰一身银甲,腰悬长剑,从城下缓缓抬头,目光越过层层将士,落在城楼之上。他看见了母亲,也看见了父亲。
“阿娘。”他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却只是抬手,郑重地行了一礼。
谢若蘅喉间一紧,几乎不出话来。
昨夜的话,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蘅儿,我知道你担心,北境他早晚都得去。”
——“是因为燕家军吗?”
——“他们若肯听景琰节制是最好的。”
她知道,这已经是萧若瑾能给的最大让步。
可她也知道,北境是什么地方。那里的风,比京城冷得多;那里的雪,会把人埋得连骨头都找不回来。
多年以前,燕珩就是死在那样的风雪里的。
如今,轮到她的儿子了。
谢若蘅的目光一寸一寸从景琰的脸上掠过——那张脸,有萧若瑾的轮廓,也隐约有她记忆里的影子。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城楼之下站着的,不是景琰,而是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笑着对她:“姩姩,等我回来,咱们就成婚。”
可那个人,终究没有回来。
“蘅儿。”萧若瑾低声唤她。
谢若蘅回过神,睫毛轻轻一颤,把眼底的湿意压了回去。她知道,萧若瑾在看她。
这么多年,他始终知道她的心思。
他知道她对燕珩的心意,也知道她把多少未出口的话、未流尽的泪,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可他也会吃醋。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会突然问自己:若蘅爱他多一些,还是爱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多一些?
他明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可此刻,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个即将奔赴北境的少年,萧若瑾忽然觉得,那些计较似乎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那是他们的儿子。
是她怀胎十月、他抱在怀里哄着长大的孩子。
不管她心里藏着谁,此刻他们站在一起,是同样的父母,同样的担心,同样的不舍。
号角声在城下响起,低沉而绵长。
“启程——”
随着一声令下,队伍缓缓移动。
萧景琰翻身上马,黑鬃战马打了个响鼻,踏着石板路向前行去。他没有回头,却在心里默念:
娘,等我回来。
爹,等我回来。
城楼上,谢若蘅终于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眼角。
萧若瑾侧过头,看着她,眼里有一瞬间的柔软。他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把那只冰凉的手从栏杆上拿下来,握在掌心。
“他会回来的。”萧若瑾低声道,“燕家军也好,北境也罢,景琰不是燕珩。”
谢若蘅抬眼看他,眼底带着一丝迷茫:“可战场从来不长眼睛。”
“我知道。”萧若瑾的声音很平静,“可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会让他死在北境。”
这句话,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谢若蘅看着他,忽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这么多年,她以为他只在意江山社稷,在意权力与制衡,在意那些朝堂算计。可此刻,她才忽然明白,他也在努力,用他的方式,护着他们的儿子。
凤仪宫内,沉香袅袅,烛影摇红。
谢若蘅坐在高位上,指尖轻扣案几,目光却冷得像殿外的霜:“羽儿,你明知道你父皇有多厌恶这孩子,还把他带进皇宫,你是想让他死在启吗?”
萧羽尚未开口,一旁的少年已垂首应声:“不怪赤王,是晚辈自己要来的。”
叶安世抬起眼,那双与叶云极似的眸子里,压着克制到极致的执拗:“皇后娘娘,晚辈只想见一见宣妃娘娘而已。”
谢若蘅这才真正打量起他——眉眼清俊,风骨清寒,却又在不经意间露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就像看到当年的叶云。
都是萧家造的孽。
她心头一刺,目光缓缓柔了几分,终究还是轻叹一声:“见过就走吧。”
“紫苏。”她吩咐道,“你给宣妃送些东西,带上他,走偏门,别被人发现了。”
话音一顿,她抬眼看向萧羽:“萧羽留下。”
殿门轻掩,紫苏引着叶安世退下,凤仪宫内重归寂静。
母子相见,终究是血浓于水的缘。
谢若蘅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却比谁都清楚——这一步,她是在赌,赌的是宣妃多年的痴念,也是赌这一场迟来的母子重逢,能让某些早已错位的命运,稍稍回到正轨。
谢若蘅:“羽儿,你想争,本宫不拦你。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本宫懂。可你要记住——你的对手不是你的仇人,是你的兄弟。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声音压得很低,字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该明白,以你如今的局面,胜算并不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萧羽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颤,却还是抬眸迎上她的视线:“儿臣……还想再拼一次。”
殿中一片死寂。
谢若蘅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希冀被一寸寸磨碎,只剩下又酸又涩的疼。她猛地偏过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滚出去。”
话一出口,她指尖却微微发抖——那不是真的嫌恶,而是怕再多一句,所有的克制都会崩塌。
皇位的诱惑太大了,她怎么会不懂。可正因懂得,才更舍不得。
千金台上,灯火如昼。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九公主殿下——”
百官齐跪,山呼震动。谁都没想到,陛下会携皇后亲临,竟是为了替六皇子撑场面。就连萧羽和萧崇,也都微微一愣。
萧若瑾抬手:“都起来吧。”
凤凰一落地,立刻挣脱宫女的手,朝那边扑去:“二哥!七哥!二哥抱!”
萧崇虽目不能视,却耳聪目明,习武之人感知敏锐,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捞,稳稳将她抱进怀里。
萧羽在一旁笑骂:“九妹,七哥也可以抱你的。”
凤凰眨眨眼,伸手去拽他的袖子:“七哥,我想吃糖葫芦,桂花糕。”
萧羽立刻回头:“龙邪,去,让人给公主买过来。”
谢若蘅凉凉瞥了他一眼:“你少惯着她。牙疼的时候,哭爹喊娘的是谁?”
凤凰立刻缩在萧崇怀里,像只受惊的兽。
萧若瑾这才将视线落在主位上的少年身上,淡淡道:“许久未见,倒是清瘦了。今日孤来赴宴,为何不见饭菜?”
萧楚河垂眸:“今日只有一碗豆羹饭。”
萧若瑾挑了挑眉:“哦?孤曾听兰月过他游历时的见闻——这是有人去世了吗?”
“是我师兄。”萧楚河答得平静。
萧若瑾“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嘛,还真是不幸啊。给孤也拿一碗吧。”
他这么一,殿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看陛下这态度,永安王萧楚河,似乎也并没有失宠。大臣们心里暗暗掂量,各自盘算。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急切的声音响起:
“父皇,母后身子向来羸弱,脾胃亦不佳,此豆羹饭委实粗粝,恐伤及脾胃。不若换一席珍馐佳肴?”
众人一怔。
“母后”二字,落在耳里格外刺耳。
皇后是所有皇子的母后,可赤王曾是皇后养子,二人曾有一段母子情缘,这一声“母后”,喊得既亲又险。
谢若蘅顺着声音看向萧羽。
他正直直地望着她,眼底委屈清晰可见——那是一种近乎倔强的期待:你看,他们都在欺负你,你就不能替我出一口气吗?
谢若蘅心里一软,又一疼。
她缓缓开口:“是啊,陛下。臣妾身子弱,怕是享受不了这等‘美食’,不如重开一席?”
萧若瑾毫不犹豫:“既如此,就重开一席吧。”
妻子与儿子,终究还是妻子更重要。
谢若蘅对萧楚河本就没什么母子情分——他从未叫过她一声“母后”。她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就这么干看着?没有什么表演吗?”
萧楚河与萧羽如今势同水火,这话一出,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在给萧羽撑腰。
萧楚河神色未动:“没樱”
谢若蘅轻轻一笑:“可是,本宫想看呢。”
萧羽心头一热,忍不住上前一步:“不如儿臣给您舞剑。”
他心里是真的高兴。他不过喊了一声“母后”,她竟真的亲自下场替他出头。这种被人偏爱的感觉,像是久旱逢雨,让他几乎有些眩晕。
此刻见萧楚河这般不给面子,他更是忍不住要替她解围——不就是想看表演吗?他也会。
谁知谢若蘅瞥都没瞥他一眼,只淡淡道:“不用。你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舞什么剑?没得掉价,后面呆着去。”
萧羽一噎,随即笑得灿烂:“好嘞。”
萧楚河的脸,却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皇子不能舞剑?那他刚才带着一群人在做什么?闹笑话吗?
谢若蘅仿佛没看见,目光一转,落在席间一位青衣女子身上:“你是叶家姑娘吧,叶啸鹰的女儿?”
叶若依起身行礼:“臣女叶若依,拜见皇后娘娘。”
“听闻你琴棋书画都不错,还自编了舞蹈。”谢若蘅语气温软,却字字带锋,“大家闺秀,当众跳舞,有些不太好看。就抚琴吧。”
众人心里一凛。
大家闺秀就算会舞,也绝不会当众起舞,那是舞姬之事。可叶若依在雪月城百花会上曾当众献舞,不少人都知道。这话,明里是抬举,暗里却是羞辱。谢若蘅表示她可不知道。
叶若依脸上微微发白,却仍勉强维持着礼数,显然不愿。
萧若瑾淡淡开口:“既然皇后想看,你就弹一曲吧。”
叶若依咬牙:“是。”
琴音起,清冷淡雅,却隐隐带着一股不出的悲伤。一曲终了,殿中静了一瞬。
萧若瑾看向谢若蘅:“觉得如何?”
谢若蘅懒懒道:“一般。”
萧若瑾失笑:“确实比不上你。”
谢若蘅眼尾微挑:“臣妾很久不抚琴了。陛下若想听,让凤凰给你弹吧。”
萧若瑾咳了一声,果断道:“那还是算了。”
——那可是魔音穿脑。
他话锋一转,看向叶若依:“孤记得你年纪不了?”
叶若依心猛地一紧,不明白这位子是何意——是要动她的婚事?
“是。”她稳住心神,缓缓道,“只不过臣女体弱,生来便药不离口。家父慈爱,只盼臣女一生安康顺遂,别无他求。”
萧若瑾轻笑一声:“呵,叶啸鹰还有这般心思,倒是难得。”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与萧楚河之间转了一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样,今日正正好。孤,也算是你长辈,给你指一门婚事。”
“陛下!”
“父皇!”
叶若依与萧楚河同时开口。
萧若瑾挑眉:“怎么这么慌张?你中意她?”
殿中空气骤然一紧,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是什么门道?陛下这是要动叶家军?
雷无桀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拳头都攥紧了,只觉叶若依被这般当众为难,胸口那股血气直往上冲,几乎要冲出去替她解围,却被司空千落一把拉住。
她心里也有萧瑟,自然见不得这一幕。可阿爹嘱咐过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想着挑衅皇权。这里是启,不是江湖。
萧崇与萧羽对视一眼,虽不明白陛下的真正用意,却都乐得看戏。
萧若瑾却像是没看见众人神色,朗声道:“孤今日为你们二人赐婚——叶啸鹰之女叶若依,为永安王正妃。你也大了,该成家立业了。”
叶若依脸色一白,猛地跪下:“陛下,臣女想嫁给自己心仪之人。且臣女身体孱弱,无法承担起王妃职责,还请您收回旨意。”
谢若蘅淡淡开口:“青梅竹马,本宫看这门婚事挺好的。本宫记得,你是喜欢楚河的。你是叶将军的女儿,做永安王妃,绰绰有余。”
她是见过叶若依的。同为女子,她怎会看不出叶若依从前对萧楚河那点少女心事。
这话一出,雷无桀和司空千落的脸色同时僵住。
萧若瑾却毫不在意。如今他并不担心叶家军——萧景琰已掌握燕家军旧部,一个叶啸鹰,又算得了什么?
他目光如刀,落在叶若依身上:“你要抗旨?”
叶若依指尖发颤:“臣女——”
“儿臣领旨。”
萧楚河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将叶若依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认下了。
萧若瑾这才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皇家的儿媳,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能当的。叶啸鹰这闺女就很好,和你刚刚好。”
见他答应,萧若瑾脸上又有了笑意。众人见状,忙不迭起身,齐声恭贺:“恭喜永安王,恭喜叶家姑娘,喜结良缘——”
谢若蘅轻轻揉了揉眉心:“我想回去了。”
萧若瑾顺势起身:“今日就到这里。孤和娘娘回宫了,你们也早些散吧。”
“凤凰,回宫了。”谢若蘅唤道。
凤凰抱着萧崇的脖子不放:“阿娘,我想跟二哥玩。”
萧羽立刻凑过来:“还有七哥呢,冰糖葫芦哦。”
凤凰眼睛一亮:“嗯,还有七哥。”
萧崇温声道:“母后放心,儿臣会照顾好九妹的。”
谢若蘅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点零头:“行吧。少给她吃甜食,宫门下钥之前,把她送回凤仪宫。”
“是。”萧崇应下。
凤驾缓缓离去,灯火渐远,只留下千金台上一片喧嚣与暗潮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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