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九日,酉时三刻,中后所驿馆。
辽东的深秋,黑得早。寒风从渤海方向刮来,带着咸腥与刺骨的冷意,穿过卫城简陋的街巷,摇动着驿馆檐下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
灯影在窗纸上晃动,映出屋内几个凝重的身影。
督师蓟辽兼登莱津等处军务、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袁崇焕,刚刚从宁远抵达这中途歇脚之地。
他未着官袍,只一身半旧的青缎箭衣,外罩玄色斗篷,正就着灯光,与幕僚及随行的中军官周文郁低声商议着关宁各地冬防粮饷的调拨细节。
案几上摊开着最新的塘报、舆图,还有半盏早已凉透的粗茶。
连日巡视边防,袁崇焕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时时闪过审视与思虑的光芒。
自启六年宁远一炮击退努尔哈赤,到去年宁锦苦战逼退皇太极,他深知肩上担子之重。
朝廷猜忌日深,同僚掣肘不断,关外之地能守住已属不易,更遑论恢复。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辽东一失,京师便如敞开门户。
“督师,”
周文郁指着舆图上宁远至锦州一线,“祖总兵处回报,今岁辽西歉收,军户屯田所获不足往岁六成,若再……”
话音未落,驿馆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嘶声力竭的呼喊:
“六百里加急!蓟镇塘报!让开!速见督师!”
屋内众人霍然抬头。
六百里加急,非惊动地之事不至!
门帘被猛地撞开,一股寒气裹挟着尘土卷入。
一个浑身泥泞、甲胄歪斜、脸上带着血痂和烟熏痕迹的驿卒,几乎是跌爬进来,乒在地,双手高举一个沾满泥污、火漆已然破碎的硬壳塘报筒,声音嘶哑得几乎泣血:
“督师……蓟镇……蓟镇急报!大安口、龙井关……二十七日丑时……破了!建奴大军入关!遵化……遵化城外二十里已见敌营!”
“什么?!”
袁崇焕一步跨到驿卒面前,劈手夺过塘报筒,用力拧开。
周文郁赶紧递上裁纸刀。
袁崇焕的手,在抽出那卷薄薄绢纸时,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迅速展开,疾扫而过。
塘报是顺巡抚王元雅于二十七日深夜仓促发出,字迹潦草,多处被污迹沾染,却字字如刀,砍在观者心上:
“……二十七日丑时,虏骑大股自棚路、潘家口突入,大安堡、龙井关相继告破……左营将张保安领兵堵截,战败被掳,生死不明;
中营将李惯力战殉国……中协副将叶应武、参参将王纯臣率部往援,陷入重围,音讯断绝……
虏骑前锋已抵遵化城外二十里扎营,游骑四出,遮断道路……臣已下令全城戒严,死守待援,然城中兵寡,火器不足,恳请朝廷速发大兵救援,迟则……”
后面似乎还有字,但被一团暗红色的污渍彻底糊住了。
驿馆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寒风呼啸,灯芯噼啪爆了一下。
龙井关、大安口……那是蓟镇西协咽喉!一日而破?皇太极的主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燕山背后?!
袁崇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比窗外的北风更冷百倍。
他苦心经营,重修宁远、锦州,构筑关宁锦防线,如同一面坚盾,死死顶在辽东。
可如今,敌人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从这面盾牌最意想不到的侧面,狠狠捅了进来!
遵化!那是蓟东重镇,距京师不过二百余里!一旦有失……
“督师!”
周文郁的声音带着惊悸,“王巡抚这塘报发出时,已是二十七日深夜,如今是二十九日……整整两日过去!遵化恐怕……”
袁崇焕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饶冰寒与决绝。
他没有时间去震惊,去追问原因,去抱怨朝廷为何不听他屡次加强蓟镇防务的谏言。
现在,每一息时间,都关乎京师的安危!
“周文郁!”
“末将在!”
“立刻起草督师钧令!”
袁崇焕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第一道:令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点选关内所有能战之精骑,即刻出发,昼夜兼程,驰援遵化!
告诉他,不必等兵部文书,一切干系,本督承担!
他的任务不是与虏野战,是抢在皇太极合围之前进入遵化,协助王元雅守城!
遵化在,则畿辅门户尚存;遵化失,则大事去矣!让他……不惜一切代价,赶到!”
“是!”
“第二道:令宁远总兵祖大寿、副将何可纲,立即集结宁远、锦州最精锐之骑步,轻装简从,携带十日干粮,最快速度赶赴山海关待命!
辽东防线,交由前总兵朱梅、副总兵徐敷奏统筹固守,务保万全!”
“第三道:飞檄永平杨春、迁安满库、建昌刘振华、丰润邹宗武、玉田蔡裕、龚彰等将,各守城池,严加戒备,无令不得妄动,尤其警惕虏骑分兵渗透!”
一道道命令,如同连珠箭般射出。周文郁运笔如飞,额角见汗。
命令刚草拟完用印,袁崇焕立即唤来亲信督师标营传令官:
“你带十人,换最快马,直奔山海关,将此令交予赵总兵!记住,要快!”
传令官领命,转身冲出,马蹄声再次撕裂夜空,向东疾驰。
然而,袁崇焕并不知道,就在他接到塘报的几乎同一时刻,山海关内,老将赵率教,做出了与他此刻命令完全一致的选择——点齐四千关宁铁骑,已然踏上了西援的死亡征程。
历史的齿轮在此微妙错位,忠勇者先行一步,却走向了注定的悲剧交汇点。
袁崇焕沉吟片刻,对周文郁道:“赵总兵性子急,恐其救民心切,轻敌冒进。
你再拟一道手谕,遣游击王良臣持我令牌,星夜追赶赵率教,务必追上,当面告诫:
虏势不明,主力或未全至,务必谨慎接敌,先保遵化城防为上,待我大军集结,再图破担万勿浪战!”
王良臣亦是辽东骁将,得令后不敢怠慢,即刻带数骑出奔。
然而,赵率教部为了速度,走的并非完全循规蹈矩的官道,且王良臣出发已晚,注定难以追及。
一系列命令发出后,驿馆内暂时安静下来,但空气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袁崇焕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让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拂他滚烫的额角。
他望着西方漆黑如墨的夜空,那里是燕山,是遵化,是正在燃烧的国门。
“皇太极……”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好一招釜底抽薪,千里迂回!……”
他心中涌起巨大的焦虑,不仅为遵化,也为赵率教那支孤军,更为即将倾巢而动的关宁主力。
此去,不再是熟悉的辽东平原城池攻防,而是陌生的内地机动作战,对手是士气正盛、刚刚破关的后金主力。胜负难料,凶险万分。
但,他没有选择。他是大明的蓟辽督师,屏障京畿是他的职。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去闯。
“传令,即刻启程,赶赴山海关!通知沿途,所有无关事宜,一律让道!”
袁崇焕转身,披风带起一阵风,眼神已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铁与火。
夜色中,一队骑兵护卫着督师的车驾,离开中后所,向着西南方的山海关,疾驰而去。
马蹄声淹没在呼啸的风中,如同这个帝国深秋寒夜里,一声沉重而急促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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