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九日,卯时初刻,山海关。
总兵府内的梆子声还没敲到第五下,赵率教已经一身戎装,站在了正堂的巨幅《蓟辽边塞图》前。
烛火将他花白的鬓角映得发亮,年近花甲的脸庞如同关外风蚀的岩石,沟壑间凝着三十年的边尘与血火。
“大哥!”
胞弟赵率伦几乎是撞进堂内的,甲叶哗啦作响,手里攥着一卷被汗水浸透的塘报,“遵化急讯!龙井、大安、洪山三关……一日尽失!”
赵率教猛地转身,接过塘报的手指稳如铁钳,目光却急速扫过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
王遵臣殉国、易爱战死、周镇自刎……
“一日破三关……”
他低声重复,声音像从胸腔深处磨出来的,“皇太极……好快的刀。遵化若失,京师将门户洞开!”
赵率伦急声道,“督师那边恐还未收到消息,兵部调令也……”
“等不及了。”
赵率教打断他,将塘报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架跳动,“从山海关到遵化三百五十里,等兵部文书到了,遵化城头插的就不是大明的旗了!”
他眼中爆出决绝的光芒,“点兵!关宁铁骑,能战者尽出!我要最精的兵,最快的马!”
“多少人马?”
“四千。”
赵率教斩钉截铁,“人再多,急行军拖垮;人再少,不够填牙缝。就要这四千铁骑!
告诉他们,不是去守城,是去救命!救遵化,更是救京师!三昼夜,必须赶到!”
命令如同点燃的烽火,瞬间传遍山海关各营。
这座雄关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替代了晨钟。
校场上,铁蹄雷动,铠甲铿锵。
参将杜弘坊一边系紧臂缚,一边对聚拢过来的部将嘶吼:
“卸下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干粮,双份箭矢,火药铳子备足!马喂精料,蹄铁检查!”
游击裕仑红着眼睛,将家书塞进贴身的战袄内层,对亲兵道:“此去凶险,若我不归,告诉我爹,儿子不会给裕家丢人!”
千户严大宽正默默擦拭他那杆心爱的三眼铳,铳管乌黑发亮。
他是个老辽兵,萨尔浒、沈阳、广宁的尸山血海都滚过,沉默得像块石头。
他手下把总周昌会凑过来,声音有些发颤:“严头儿,这回……可是直接撞建奴主力?”
严大宽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空,只了三个字:“怕就别去。”
周昌会脸一红,梗着脖子:“谁怕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赵率教走出总兵府,亲兵牵来他的战马“黑云”。
这是一匹七岁的河曲骏马,通体乌黑,仅四蹄雪白。
他抚摸着马颈,低语道:“老伙计,这回,得拼命跑了。”
黑云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掌。
副将刘恩、王副将、高副将,参将赵鸣凤等将领已集结完毕。
赵率教翻身上马,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刚毅、或激动、或凝重的面孔。
这四千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关宁精锐,是经历了宁远、宁锦血火淬炼的百战余生的老兵。
他们中很多人,父兄就死在建奴刀下。
“弟兄们!”
赵率教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建奴破关,遵化危急!那里有我们的同袍,有数万百姓!皇太极想复制萨尔浒,想绕过宁锦直捣黄龙!咱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怒吼声如山崩海啸。
“袁督师筑起宁锦防线,护的是辽左,更是国门!如今国门侧翼被捅炼子,咱们这些守门的,该当如何?”
“杀回去!堵住它!”
“好!”
赵率教拔出腰间御赐的雁翎刀,刀锋指向西方,“三昼夜,三百五十里!人歇马不歇!赶到遵化,把建奴给我顶回去!出发!”
“出发!杀奴!”
四千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汹涌冲出山海关西门。
马蹄声汇成持续不断的闷雷,敲打着古老的土地,卷起冲烟尘。
赵率教一马当先,黑云四蹄翻飞,将“赵”字大旗扯得笔直。赵率伦、刘恩紧随左右。
他们经抚宁,过迁安,沿着崎岖的燕山南麓通道,向西狂飙。
行军是残酷的,为了速度,重甲都穿戴在身,只在喂马饮水的短暂间隙,人才敢下马稍微活动一下僵直的腿脚。
干粮就着冷水吞咽,许多饶大腿内侧早已磨破,血肉和衣甲粘连,每一次上马下马都钻心地疼,但无人吭声。
严大宽所在的后队,气氛更加压抑。老兵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如此长距离的孤军深入,直插敌军兵锋正盛之处,凶多吉少。
李崇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旁边的张三嘀咕:“张哥,咱们这是去……送死吧?”
张三瞪了他一眼:“屁话!总镇带着呢!当年宁远城下,人比这少,不也守住了?”
“那不一样,那是守城,这可是野地浪战……”
杨狗子插嘴,被严大宽回头冷冷一瞥,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都把嘴闭上,省点力气。”严大宽声音沙哑,“刀磨快,铳装好。到时候,别怂。”
第一,他们狂奔一百二十里。
入夜后,举着火把继续前进,远远望去,如一条在群山间蜿蜒疾行的火龙。
赵率教几乎没合眼,不断派出前哨,又不断接收着越来越坏的消息:沿途堡寨多已空无一人,或悬起后金旗帜,溃兵带来的消息杂乱而绝望。
十月三十日,黄昏。
在经历了三几乎不眠不休的强行军后,人困马乏的赵率教部,终于看到了三屯营高大的城墙轮廓。
许多士兵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瘫倒在地,战马口吐白沫,浑身汗湿如洗。
三屯营,总兵府。
朱国彦刚刚处理完一起城内因抢粮引发的骚乱,心力交瘁。
他站在城头,望着西面遵化方向那一片不祥的安静,心头像压着巨石。
所有哨探有去无回,他现在是聋子、瞎子。
“总镇!东面来了一支大军!打的是‘赵’字旗,山海关旗号!”哨兵尖声报告。
朱国彦浑身一震,几步抢到东墙垛口。只见暮色中,一支骑兵正快速接近,虽显疲态,但队列犹在,确是明军装束。
为首大将,玄甲黑袍,正是赵率教。
一股混杂着希望、警惕、疑虑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朱国彦。
援军?这个时候,从山海关来的援军?怎么这么快?
“快!开城门!让赵总兵入城休整!”中军都司喜形于色。
“慢着!”
朱国彦厉声制止,手按剑柄,眼神锐利如鹰,“你看清楚了?确是赵率教本人?旗号会不会有假?”
都司一愣:“这……末将曾在京营远远见过赵总兵一面,相貌有几分相似,但……”
朱国彦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辽东惨痛的教训——沈阳、辽阳、广宁,哪一座大城不是或被内应、或被诈城攻破的?
杜松、刘綎、马林……多少名将死于诡计!
如今建奴大军就在十数里外,若是他们冒充赵率教部,赚开城门……三屯营顷刻即破!
城下,赵率教见城门迟迟不开,吊桥不落,心中焦急,催马向前,高声喊道:
“城上守军听了!我乃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奉令驰援遵化!速开城门,让我军入城稍歇,补充饮水粮秣!”
声音传到城头,朱国彦听得真牵但他不敢信。
他走到女墙边,俯身向下,拱手道:
“城下可是赵总戎?本将蓟镇总兵朱国彦!非是本将不开城门,实乃军法森严!总戎可有兵部调兵文书?”
赵率教一听,气血上涌,三日奔波的疲惫化作怒火:
“朱总兵!军情如火,岂容文书往来耽搁!建奴旦夕可至遵化,你我皆受国恩,当以国事为重!速开城门,一切干系,赵某承担!”
朱国彦面露难色,却更加坚定:“赵总戎恕罪!非是本将不通情理!蓟、辽两镇,各有统属。
无令而开城门,放入客军,本非常理。此刻非常时期,建奴狡诈,惯用诈城之计!沈阳、辽阳前车之鉴未远!
本将肩负三屯营安危,不敢以满城军民性命为赌注!请总戎出示兵部文书,本将验明,即刻开城相迎!”
“你!”
赵率教气得眼前发黑,胸膛剧烈起伏。赵率伦打马上前,低声道:“大哥,看来他是铁了心了。我们……”
城头,中军都司和几个守将也急得冒汗。
“总镇,观其军容,确是长途远来,不似伪诈啊!”
“是啊,让他们进来歇歇脚也好,哪怕只是喝口水……”
朱国彦何尝不矛盾?
他看着城下那些瘫倒在地、嘴唇干裂的士兵,看着那些口吐白沫、几乎站不稳的战马,心中恻隐。
若真是赵率教,自己此举,岂非寒了忠勇将士之心?但……万一呢?
万一那皇太极就料到自己盼援心切,设下此局呢?三屯营一失,通往遵化和京师的道路就彻底敞开了!
这个责任,他担不起,也不敢担!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决绝:
“赵总戎!非是本将不信你!实乃职责所在!请总戎速往遵化,或可解王巡抚之围!三屯营,不能开!”
最后五个字,如同冰雹砸下。
城下瞬间死寂。
四千关宁铁骑,无数道目光,从困惑、期待,逐渐变为惊愕、愤怒,最终化为一片刺骨的冰冷和悲凉。
他们拼死驰援,换来的竟是一句“不能开”!
严大宽靠着马鞍,看着城头那面“朱”字大旗,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低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周昌会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李崇乐则红了眼眶,别过头去。
赵率教仰头,望着城楼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又无比可笑。
他一生征战,守过边关,打过鞑子,救过同袍,到头来,却被自己人拒之门外。
不是死于敌手,而是死于这该死的“规矩”,死于这猜忌的壁垒!
“大哥,怎么办?”赵率伦声音发颤,有愤怒,也有绝望。
赵率教沉默良久,猛地调转马头,面向西方那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山峦,那里是遵化的方向。
他的背脊重新挺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铁枪。
“还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然,“路,还没走完。遵化,还在等我们。上马!”
“总镇!弟兄们实在……”
“我,上马!”
赵率教暴喝一声,如同受赡雄狮,“躺在这里,等着建奴来割脑袋吗?是爷们的,跟老子走!去遵化!去找王元雅!告诉他,他娘的援军来了!”
稀稀拉拉的,士兵们挣扎着爬起来,重新爬上马背。动作迟缓,却无人再抱怨。
一种比疲惫更深沉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凝聚——那是被同胞拒绝后的悲愤,是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下一战的孤注一掷。
黑色的洪流再次启动,绕过三屯营高大的城墙,向着更深的黑暗,向着已知的绝地,沉默而倔强地流淌而去。
城头上,朱国彦望着那支渐行渐远、融入暮色的孤军,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预釜—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但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这是为了三屯营,为了更大的责任。
“加强戒备!多派哨探!注意……注意西面动静。”
他艰难地下令,转身下城,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而孤独。
他不知道,他和赵率教,这两位大明的总兵官,在这历史的一刻,被猜疑和体制的壁垒隔开,也各自走向了命阅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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