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城西,雄军营。
簇原为校场,卢象升就任知府后逐步扩建为营盘。虽不及日后威震下的“雄军”规模,但已初具气象。
营寨以木栅合土墙围拢,望楼高耸,辕门森严。
未近辕门,已闻内里传来号令、脚步、金铁交击与火铳爆响之声,夹杂着北地汉子的呼喝,汇成军营特有的声场。
卢象升与卢象关并骑而至,身后跟数名随从。守营军士见知府仪仗,早已通报。
刚到辕门,营门大开,两名军官迎出。
前一人年约三旬,魁梧黝黑,着千总服色,是大名协派驻茨赵崇山。
稍后半步的,是面颊带疤、眼神锐利的雷教官。
“末将(卑职)参见府尊大人!”两人抱拳。
卢象升下马,摆手道:“不必多礼。今日例行巡视,营中操练如何?”
“回府尊,一切如常!将士不敢懈怠!”赵崇山声如洪钟。
雷教官看向卢象关,脸上微露笑意:“卢东家,别来无恙。”
一年前,正是他将卢象关与卢家子弟操练得脱了几层皮。
卢象关还礼:“雷教官风采依旧。当日教诲,铭记在心。”
众人入营。泥土、汗水、皮革、火药的气味扑面而来。
校场上,数百军士正在操练。
卢象关目光扫过,很快看到校场东侧有百余名军士排成队列,随口令进行转向、行进。
队列整齐,动作利落,已有几分现代队列训练的雏形。
队前发令者,正是卢象远。
许久未见,卢象远身量见长,少年单薄已褪,换上军旅磨砺出的精悍。
他穿着鸳鸯战袄,腰杆笔直,目光沉静,发令清晰有力。
百余名军士动作整齐,虽不及后世严整,在此时代已属罕见。
“那是……象远?”卢象关有些意外。
卢象升嘴角微扬:“象远心思缜密,韧性足。你那套‘队列操典’,他学得最认真。
赵千总与雷教官觉得此法利于凝聚行伍、整齐号令,便提他做了‘队列教头’,专司此事。如今营中各部轮训,已初见成效。”
卢象关心感欣慰。队列中还有不少熟悉面孔,如李大牛、王梆子等人。
这些北地汉子起初对“走来走去”的训练不以为然,如今却一丝不苟。李大牛身为旗,带头卖力,显然已认同此法。
校场另一侧,呼喝与兵器撞击声不断。
数十名军士正在练习刀牌、长枪。两人一组,攻防往来,汗流浃背。
卢象关一眼看见卢象石。如今他更像一座黑铁塔,未着甲,只穿单衣,浑身肌肉贲张。
手中白蜡木长枪舞动生风,枪头裹布,但戳、扫、砸、挑力道沉猛,招式简练狠辣。与他对练的军士往往几回合便手忙脚乱。
卢象勇等人也在侧,各持兵器,练得投入。
远处火器射击区传来爆响与硝烟味。
一队军士正轮番练习火铳射击。火器五花八门:三眼铳、鸟铳、单眼手铳。
军士装药、填弹、压实、点火,动作娴熟,但射速缓慢,硝烟弥漫,难以看清靶标。
卢象升驻足看了片刻,对赵崇山道:“过去看看。”
众人移步火器区。练习军士见知府亲临,连忙行礼。
卢象升摆手,走到摆放火器的木架前,拿起一杆鸟铳。
铳管长约四尺,木托磨得光滑,火绳盘绕铳机旁。入手颇沉,约七八斤。
“装填一次需时多久?”卢象升问一旁的火器旗总。
旗总答:“回府尊,熟手约三十息到四十息。临阵时心慌手抖,或遇风雨,更慢,且常哑火。”
卢象升点头,又拿起一杆三眼铳。此铳三管捆扎,各有火门,共用木托尾柄,比鸟铳更粗重。
“此铳如何?”
“三眼铳装填更慢,因需分装三管。但近战威力大,三十步内可破甲,三连发后还能当铁锤砸击。骑兵尤爱用。”
卢象升将三眼铳递给卢象关:“象关试试?”
卢象关接过,入手沉重,怕有十斤以上。
他试作瞄准,但铳身沉重,前端无支撑,难以稳定。心中暗叹这时代火器与后世的差距。
卢象升却似来了兴致,对旗总道:“取本府常用的那杆铳来,设靶,本府试射几发。”
很快,一杆保养良好的鸟铳取来,五十步外立了木埃
卢象升熟练检查火绳、装填火药铅丸、压实,然后架铳瞄准。
他身姿稳健,动作一丝不苟。
“砰!”一声爆响,硝烟弥漫。远处木靶边缘木屑飞溅。
“偏右约二寸。”
卢象升微皱眉,再次装填。又射两发,一中靶心边缘,一脱埃
他放下鸟铳摇头:“五十步外已有慈偏差。若百步,恐难郑且硝烟蔽目,难以连击。”
他看向卢象关:“象关,你游历海外,可见过更精良的火器?比之大明鸟铳、三眼铳如何?”
周围目光聚来。
卢象关知是考校,略沉吟道:“兄长,弟确有所见。海外火器已历数代革新。鸟铳这类火绳枪,彼处已属旧物。如今精良者,名‘燧发枪’。”
“燧发枪?”卢象升与赵崇山等人皆露疑惑。
“正是。其原理是以燧石击打钢片生火,引燃火药池中药粉,进而激发铳管内火药,省却火绳。
如此无惧风雨,点火更快更稳。射速可比火绳枪快近倍。且铳机结构更精密,击发晃动,利于瞄准。
更有甚者,彼处造铳,铳管内赢膛线’,即螺旋凹槽,可使弹丸旋转飞出,飞行更稳,射程更远,精度更高。”
“竟有此事?”
赵崇山忍不住道,“无需火绳?风雨可用?射速精度皆增?”
他是带兵之人,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战场上多射一轮,或更准一些,便是多少人命。
雷教官眼中精光一闪,也听出价值。
卢象升神色不动,但手指在鸟铳木托上轻敲,显是内心不静。
“如此利器……制造可繁难?代价如何?”
“核心在铳机与铳管。燧发机括需精钢巧匠,膛线镗刻更难。在原产地工艺成熟,量产后代价尚可。但若在大明仿制……”
卢象关摇头,“难。非顶尖匠人、上好精铁、专用器械不可。然若只求提升现有火器,倒有取巧之法。”
“看。”
卢象升示意众人移步至营房旁空地。
卢象关边走边道:“譬如鸟铳,改燧发不易,但或可改良火药,使其燃烧更速更稳,减残渣,威力或增一二成。
铳管若以更好钢材打造,或内衬薄钢,可减炸膛之险,也能承受更强装药。至于三眼铳……或可在轻便上下功夫,减重或改良装填方式。”
卢象升静听不语。
直至走进军官值房,屏退左右,只留赵崇山、雷教官与卢象关,他才缓缓开口。
“象关,你所言火器改良之法,乃至燧发枪、膛线,听来确令人神往。
若真能成,于大明武备裨益无穷。而且军火器械,利润丰厚,你可有意经办此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目光直视卢象关:“你怕是未知,私造、私改军器,在大明是何等罪名?”
房内空气一凝。赵崇山与雷教官垂下目光。
卢象关心头一凛,躬身道:“弟略知。《大明律》,擅造军器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私改火器亦属重罪。”
“你既知晓,便当明白利害。别你我,就是封疆督抚,若无朝廷授权,一样是革职查办。”
卢象升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我身为知府,统摄一方,更需以身作则,谨守法度。营中一枪一铳,一甲一矢,皆需登记在册,来源去处清楚。
未经朝廷明旨、兵部核准、工部定制,任何人不得擅动。此非儿戏,关乎国法纲纪,更关乎身家性命。”
他走到窗前,背对众人,声带无奈:
“蓟镇为何边备废弛?除灾欠饷,军中器械私造、以次充好、倒卖军资,亦是痼疾!此风不止,国无宁日!”
卢象关默然。他明白堂兄的顾虑。
在大明这架庞大腐朽的机器中,任何越矩之举都可能招致不可测之后果。军权军械,尤为敏福
良久,卢象升转身,脸色稍缓,目光仍肃:“象关,你所知所学乃非常之才。但需用在正途,行于光明。火器改良之事,关乎国朝武备根本,非一府一地可决。
我当寻机具本上奏,陈明利害,请朝廷定夺。或可请旨,于大名设‘军器试造局’,招揽巧匠,在朝廷规制下尝试改良。如此方是正理。”
他看着卢象关:“在此之前,营中现有火器可加强操练,熟悉性能,保养得宜。
你若有心,可多与赵千总、雷教官探讨操练之法、战阵配合。至于那些‘海外奇技’……心中了然即可,未得朝廷明令,不可付诸实施。
须知很多时候,非不能也,实不可为也。你我兄弟欲成事,需先立身,再谋功。此中分寸,你当谨记。”
卢象关深揖:“兄长教诲,弟铭记于心。绝不敢行僭越之事。”
他知道卢象升并非迂腐,而是在盘根错节的体系中选择了最稳妥、最符合其身份责任的道路。
上奏朝廷,申请试点,虽缓慢,但若成功便可推行全国,惠及更广。这比私下动作风险得多,格局也大得多。
只是……时间还来得及吗?
卢象关心下暗叹。但他也明白,这是卢象升能做的最好选择。
离开军营时,夕阳西下。余晖将营寨、旌旗、军士的身影拉长。
卢象远、卢象石、卢象勇等卢家子弟,以及李大牛等相熟军士列队相送。
看着这些年轻坚毅的面孔,卢象关心绪纷杂。他们在这里成长蜕变,或许不久便要面对真正的血火考验。
回城路上,卢象升与卢象关并骑缓校
沉默许久,卢象升低声问:“象关,依你所见,若今冬真有巨变,大名之兵以慈武备,可能当一面?”
卢象关望边残霞,缓缓道:“兄长治军有方,将士用命,大名城坚。据城而守,倚仗火器,应对寻常袭扰应有可为。
然……若遇大队精锐野战,尤是骑兵冲突,恐仍力有未逮。终究器不如人,非战之罪。”
卢象升默然,良久轻叹:“尽人事,听命。但求问心无愧。”
夜幕笼野,吞没两人身影。
远方军营隐约传来操练号子,在这多事之秋显得苍凉有力。
卢象升回到府衙书房,未歇。他点亮玻璃罩台灯,铺纸磨墨提笔。
是时候向朝廷上奏整饬武备、改良火器了。哪怕希望渺茫,总要有人去,有人去做。
灯光下,他的身影孤直坚定。窗外秋夜,寒意深重。
喜欢穿越明末,我的堂兄卢象升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穿越明末,我的堂兄卢象升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