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在雨夜显得格外幽深僻静，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模糊的光晕，映照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和墙角蔓延的青苔。依萍领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梦萍，尽量避开可能被邻居注意到的路线，快步回到了自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前。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药味、粥香和潮湿霉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傅文佩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缝补衣物，听到开门声抬起头，当看到依萍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湿透、脸色惨白的陌生少女时，她惊愕地站了起来。
“依萍，这是……”
“妈，这是梦萍。”依萍简短地介绍，同时迅速反手关上门，将风雨隔绝在外，“路上遇到，淋了雨，先让她进来换身干衣服。”
傅文佩听到“梦萍”这个名字，脸色瞬间白了。她当然知道这是谁——雪姨的女儿，陆振华最宠爱的老幺。她怎么会和依萍在一起？还弄成这副样子？
但看到女儿沉稳的眼神和梦萍那副惊慌失措、可怜兮兮的模样，傅文佩将满腹的疑问和担忧暂时压下，连忙找出干净的毛巾和依萍一套半旧的、但洗得干净的棉布衣裤——这已经是她们能拿出的最好的“客用”衣物了。
“快，快擦擦，把湿衣服换下来，别着了凉。”傅文佩将东西递给梦萍，语气带着生的温和与怜悯。
梦萍接过毛巾和衣服，怯生生地看了傅文佩一眼，又看了看依萍，声道：“谢、谢谢佩姨……”她显然还记得这位早已被逐出陆家的“佩姨”，态度比在陆家时恭敬了许多。
依萍让梦萍去用布帘隔开的里间换衣服，自己则走到炉边，往药罐下的炉膛里添了块煤球，让火烧得旺些。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药香混合着煤烟味，弥漫在狭的空间里。
傅文佩凑到依萍身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依萍，这到底怎么回事？梦萍怎么会……雪姨知道吗？”
“她偷听到雪姨和尔豪商量什么事情，好像很严重，被发现了，吓得跑出来，正好碰上我。”依萍言简意赅，声音压得极低，“具体什么事她还没，吓坏了。今晚先让她在这儿住一晚，明再。”
傅文佩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尽：“雪姨和尔豪的事？那……那我们收留她，会不会惹上大麻烦？雪姨要是知道了……”
“妈，现在这些晚了。”依萍打断她，眼神冷静，“人已经带回来了，难道再把她赶回雨里去？雪姨那边……走一步看一步吧。您先别慌，就当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管照顾她就是。”
傅文佩看着女儿镇定的侧脸，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但眼底的忧虑丝毫未减。她知道女儿如今有主意，也比她硬气，可那是雪姨啊！还有尔豪，那个混世魔王……她们孤儿寡母，怎么惹得起？
这时，梦萍换好衣服出来了。依萍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衬得她更加瘦可怜。洗去泥污和泪痕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依旧红肿，但总算不再瑟瑟发抖了。
“来，喝点热水。”傅文佩忙倒了碗热水递过去。
梦萍接过来，口喝着，温热的水流似乎让她恢复了一些生气。她偷偷抬眼打量这间屋子——低矮、潮湿、家具简陋，与她陆家的房间差地别。但此刻，这里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陆家从未给过她的安全福
“佩姨，依萍姐，谢谢你们……”梦萍放下碗，声音依旧带着哽咽，“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敢回家……”
“别怕，今晚先安心住下。”依萍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不过梦萍，你得告诉我们，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为什么怕成这样？你尔豪哥哥和你妈，到底在做什么？”
梦萍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再次浮现出恐惧。她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显然内心在剧烈挣扎。
傅文佩担忧地看向依萍，示意她不要逼得太紧。
依萍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梦萍，等待着。她知道，要让梦萍出实情，需要她自己鼓起勇气。但她也必须知道，自己收留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麻烦”。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只有炉火噼啪的轻响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终于，梦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声音颤抖，却竭力让自己得清楚些：“我……我下午不想练琴，就躲到书房隔壁的储藏室里偷懒……后来，听到妈和尔豪哥哥进了书房，还把门关上了……他们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隔着墙，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勇气才能继续：“我听到尔豪哥哥什么‘货’……‘码头’……‘海关那边打点好了’……‘这次数目大，要心’……妈就问他‘靠不靠谱’、‘对方背景干不干净’……还‘你爸最近查账查得紧，不能让他知道’……”
依萍和傅文佩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货？码头？海关打点？数目大？瞒着陆振华？
这听起来，绝非普通的家庭事务或生意往来，倒像是……走私？或者其他非法的勾当？
梦萍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哭腔：“后来……后来尔豪哥哥好像了句什么‘大不了出点事，找几个替死鬼’，妈就骂他‘胡闹’、‘出了事谁都跑不了’……我……我听得害怕，不心碰到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发出好大的声音……”
她捂住脸，肩膀又开始发抖：“然后……然后他们就冲进来了……看到是我……尔豪哥哥的眼神好可怕……像要杀人一样……妈也气得脸都白了……我、我吓坏了，转身就跑……跑出大门，也不知道该去哪，就在雨里乱走……后来，就遇到依萍姐你了……”
完这些，梦萍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凳子上，低声啜泣起来。
依萍和傅文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凝重。虽然梦萍的叙述有些混乱，但核心信息已经足够清晰——雪姨和尔豪，很可能在进行非法的走私活动，而且涉及金额不，风险极高。梦萍意外撞破，现在成了他们的“隐患”。
难怪梦萍怕成这样。尔豪本就是个无法无的主，雪姨为了维护自己和儿子的利益，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梦萍的“消失”能让他们安心，他们恐怕真下得去手。
傅文佩吓得手脚冰凉，喃喃道：“造孽啊……真是造孽……雪琴她怎么敢……尔豪那孩子……”
依萍则迅速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严重，也更……有价值。雪姨和尔豪的这个把柄，如果运用得当，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前提是，必须保护好梦萍，不能让她真的出事，也不能让雪姨和尔豪察觉到梦萍将秘密透露给了自己。
风险极高，但潜在收益也同样巨大。
她看着仍在哭泣的梦萍，心中有了计较。
“梦萍，”依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你听着，这件事非常严重，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你现在回去，很危险。”
梦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满是依赖和恐惧。
“今晚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佩姨会照顾你。明一早，我送你离开上海，去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依萍继续道，“你不是有个要好的同学在苏州外婆家吗？我帮你联系她，你先去那边避一避风头。等这边的事情……稍微平息一些，或者你爸爸察觉到什么，再做打算。”
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相对稳妥的办法。将梦萍送走，远离雪姨和尔豪的视线，既能保护梦萍，也能暂时将这个“秘密”和“人证”转移出去，避免在自己这里直接引爆。
梦萍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好！我听依萍姐的！去苏州！我这就给美兰写信……不，打电话！可是……”她忽然又犹豫起来，“妈和尔豪哥哥要是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找的……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会不会连累你和佩姨？”
“这些你不用管，我来处理。”依萍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明一早跟我走。记住，无论谁问起，你只是跟同学闹别扭，赌气离家出走，不心淋了雨，被我遇见暂时收留，其他的一概不知道，明白吗？”
梦萍看着依萍冷静而坚定的眼神，慌乱的心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再次用力点头：“我明白！依萍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傅文佩在一旁听着，虽然依旧忧心忡忡，但见女儿安排得有条不紊，也稍稍放下心来。她起身去整理里间那张床，准备让梦萍休息。
依萍则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一片、雨声未歇的夜色，眉头微蹙。
收留梦萍，犹如在刀尖上行走。但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雪姨和尔豪的秘密，或许是她未来与陆家博弈中，一张意想不到的底牌。而保护梦萍，不仅是为了这张“底牌”，也是为了心底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对无辜者的不忍。
雨夜深深，前路难测。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陆家，与雪姨、尔豪之间的纠葛，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层面。
而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更加谨慎，才能在这场暗流汹涌的博弈中，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身边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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