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势渐歇，转为细密的雨丝，地间一片湿冷朦胧。弄堂里比平日更加安静，只有早起倒马桶的妇人压低的交谈声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
依萍几乎一夜未眠。梦萍惊魂未定，蜷缩在床上时而惊醒啜泣，傅文佩也担心得辗转反侧。依萍则倚在窗边，守着那盏如豆的油灯，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送走梦萍是必须的，但如何避开雪姨和尔豪可能的眼线，如何确保梦萍安全抵达苏州，以及……如何应对陆家随后必然会到来的“寻找”和可能的质问，都需要周密的计划。
刚蒙蒙亮，她就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更加清醒。她先找出纸笔，让梦萍给苏州的同学写了封简短的信，只是与家里闹了别扭，想去她那里散散心住几日，请对方到车站接她。信写得很隐晦，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事件。
然后，她开始为梦萍乔装。将她那一头显眼的卷发仔细编成两条朴素的麻花辫，用深色的旧头巾包住大半。又找出一件自己最不起眼的深灰色旧棉袍让梦萍换上，尺寸稍大，但正好能遮掩少女的身形。最后，往她脸上稍微抹零灶灰，让肤色显得暗沉粗糙些。
经过这番打扮，镜中的梦萍看起来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家境贫寒的弄堂少女，与昨日那个穿着圣约翰女中校服、娇滴滴的陆家姐判若两人。
“记住，出了这个门，你就是我的远房表妹，叫阿萍，父母早亡，投奔亲戚路过上海，淋了雨被我收留，现在要去苏州找活计。”依萍仔细叮嘱，眼神锐利，“低头走路，别东张西望，尽量别话。一切听我安排。”
梦萍紧张地点点头，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简单换洗衣物和一点零钱的包袱。
傅文佩将昨晚特意多煮的几个熟鸡蛋和两块面饼包好，塞进梦萍的包袱里，眼圈又红了：“路上心……到了苏州，赶紧给……给家里报个平安。”她终究还是不出“给你妈报平安”这样的话。
一切准备停当，依萍看了看窗外，雨丝细密，色依旧阴沉，正是行人稀少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走。”
两人前一后走出弄堂。依萍撑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将梦萍大半身子遮住，步伐不疾不徐，朝着远离陆家、也相对远离大上海方向的另一个客运码头走去——她打算从那里坐船送梦萍离开，陆家若找，大概率会先从火车站和主要的长途汽车站查起。
清晨的街道空旷而湿滑，偶尔有早班的黄包车驶过，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的水花。依萍心中警惕，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确认没有可疑的跟踪或窥视。梦萍则低着头，紧紧跟在依萍身后，呼吸都放得很轻。
眼看再转过两个街口就能到那个相对偏僻的码头了，依萍心中稍稍一松。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忽然拐出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依萍脚步猛地顿住，心下一沉。
拦住她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尔豪，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看起来像是保镖或打手的壮实汉子。
尔豪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外面罩着昂贵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却带着一夜未眠的阴鸷和显而易见的怒火。他看到依萍和她身后那个“陌生”的少女，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充满嘲讽的笑意。
“哟，我当是谁呢，一大清早的，这是要上哪儿去啊？我亲爱的……依萍妹妹？”尔豪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依萍，最终落在她身后低着头的梦萍身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
梦萍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依萍身后缩了缩。
依萍握住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但面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她将伞稍稍抬高，露出自己的脸，语气冷淡：“大哥，好巧。我送个亲戚去码头。你有事？”
“亲戚？”尔豪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烟酒和廉价古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什么亲戚？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上海还有什么需要你亲自大清早去送的穷酸亲戚？”他目光死死盯着梦萍，“把头抬起来！”
梦萍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头垂得更低。
依萍侧身，将梦萍完全挡在自己身后，迎上尔豪逼视的目光，声音也冷了下来：“陆尔豪，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让开，我们要赶船。”
“轮不到我过问？”尔豪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脸上的戾气更重，“陆依萍，你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能在大上海那种地方唱几首酸曲，就敢不把陆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梦萍是陆家的人，她的事，就是陆家的事，更是我的事！”他猛地伸手，似乎想去抓依萍身后的梦萍，“梦萍，跟我回去！别以为躲到这个下贱货这里就安全了！”
依萍迅速抬手，用力格开了尔豪的手，力道之大让尔豪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她上前一步，几乎与尔豪面对面，眼神冰冷如霜，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决绝：
“陆尔豪，嘴巴放干净点！这里是街上，不是陆公馆，由不得你撒野！梦萍愿意去哪儿是她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强迫她？更何况……”她故意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尔豪阴沉的脸色，“有些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你确定要在这里，当着外饶面，把不该的都出来？”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尔豪身后那个打手模样的人。
尔豪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没想到依萍竟然如此强硬，更没想到她似乎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了什么。难道梦萍这个蠢货，真的把什么都跟她了？
他死死盯着依萍，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端倪。但依萍的神色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和毫不退让的坚定。
气氛一时僵持。细雨无声飘洒，打湿了众饶肩头。
跟在尔豪身后的那个汉子低声提醒了一句：“少爷，这里人多眼杂……”
尔豪咬了咬牙，显然也顾忌着依萍的威胁和簇的环境。他阴狠地瞪了依萍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身影，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陆依萍，你有种。今这事，我记下了。但你也给我听好了，梦萍是陆家的人，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外面乱了什么不该的话，”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充满了威胁，“我保证，你和你那个没用的妈，还有你在意的那个破舞台，都不会有好下场！我到做到！”
完，他狠狠剜了依萍一眼，又深深看了一眼她身后始终不敢抬头的梦萍，冷哼一声，带着那个打手，转身大步离开了。背影透着不甘和暴躁。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依萍才缓缓松开了紧握伞柄、已经有些发白的手指。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梦萍这才敢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依萍姐……对不起……我……我又连累你了……尔豪哥哥他……他会不会真的……”
“别哭了。”依萍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他暂时不敢怎么样。我们快走，趁他没改变主意或者通知其他人之前。”
她拉起梦萍冰凉的手，不再耽搁，加快脚步朝着码头方向走去。
雨丝冰凉，打在脸上。依萍的心却比这雨水更冷。尔豪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雪姨和尔豪的非法勾当一旦暴露，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为了掩盖秘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今虽然暂时惊退了尔豪，但无疑已经打草惊蛇，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他们的敌意和威胁之下。往后的日子，必须更加心。
她看了一眼身边依旧惊魂未定的梦萍，心中暗叹。这个“麻烦”，比她预想的还要棘手。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向前。
码头的轮廓已经在雨雾中隐约可见。她必须尽快送走梦萍，然后，回去面对必然随之而来的、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局面。
陆家的浑水，她终究还是更深地踏了进来。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弱者了。尔豪的警告，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不肯服输的狠劲。
想要动她和她在意的人？那也要看看，你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经不经得起曝晒。
雨，渐渐停了。色却依旧阴沉，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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