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南阳盆地南缘,新野县境内。
连日阴雨,官道泥泞不堪,两侧的稻田里,秧苗稀稀拉拉,不少地方还泛着白碱。逃难的人群,如同被雨水打散的蚁群,三三两两,步履蹒跚地沿着官道向南蠕动。他们大多来自更北面的汝州、唐州,去年旱蝗,今春雨涝,加上官府催逼“防贼捐”,实在活不下去,只得向南,指望能到襄阳、江陵一带讨条活路。
在这股灰暗的人流中,一个身影并不起眼。他约莫三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葛布短褐,赤脚踩在烂泥里,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腿上满是泥点和细的划伤。背着一个空瘪的破包袱,手里拄着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头发胡乱用草绳束着,脸上蒙着一层尘土和倦色,眼神和大多数流民一样,空洞而麻木。
他叫张六,当然,这不是他的真名。他是王璠麾下一名老兵,曹州人,跟随黄巢起事,打过濮州,守过曹州,也经历了黑石沟血战和淮河惊魂。他识字不多,但为人机警,沉默寡言,观察力强,在黑石沟战后被选入“夜不收”接受过短期训练,擅长伪装和记忆地形。随州之败后,黄巢调整策略,大力推行敌后渗透与情报网络建设,张六因其“不起眼”的外貌和相对沉稳的性格,被孟黑虎亲自选中,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混入流民,潜入南阳城。
南阳,并非刘巨容山南东道节度使辖区的核心(核心在襄阳),但它是襄阳北面的重要门户,扼守南下荆襄、东出中原的要道,城池坚固,驻有一定兵力,且是南阳盆地的物资集散地。了解南阳的城防、驻军、粮储及民心动向,对评估刘巨容北部防线的虚实,至关重要。
张六的任务不是刺杀或破坏,而是长期潜伏,观察,记忆,并设法与可能发展的“眼线”建立初步联系。他随身没有携带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件,只有几枚藏在发髻里的铜钱和缝在衣角内侧的一包盐——这在流民中是硬通货,也是必要时换取信任或信息的本钱。
孟黑虎给他的指令很明确:“忘记你是兵,把自己当成一个快饿死的流民。多看,多听,少。记住城墙多高,几座门,守军换防时辰,粮仓大概位置,市井流言,官吏豪强名声。有机会,接触码头苦力、店铺伙计、不得志的读书人、或者对官府不满的本地破落户。但不许主动冒险,保命第一,等候下一步联络。”
此刻,张六正随着人流,慢慢接近南阳城的东门。雨丝渐渐沥沥,让本就沉重的空气更加黏腻。远远望去,南阳城墙在雨幕中显得灰蒙蒙的,但轮廓高大坚实,远非随州可比。城门口排起了长队,守门的兵卒披着蓑衣,呵斥着,推搡着入城的人群,仔细盘查行李,偶尔还用枪杆戳戳流民背上的包袱。
“都他娘排好队!衣衫不整、形迹可疑者,不得入城!”
“你呢!包袱打开!”
“进城干什么?籍贯哪里?可有路引文书?”
“没有?滚一边去!太守有令,严防奸细,无籍流民不得擅入!”
呵斥声和哀求声混杂。许多流民被拦在城外,只能绝望地蜷缩在城墙根下或远处的窝棚里,任由雨水浇淋。
张六心中一紧。入城看来不易。他仔细观察着,发现兵卒盘查虽严,但并非毫无漏洞。一些看起来略有体力、表示愿意进城做苦力(码头、货栈)的单身青壮,在塞给兵卒几枚铜钱或一块干粮后,有时也能被放校还有一些拖家带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也被盘问,但若能有同乡或城内店铺作保(哪怕只是口头),也能进去。
他摸了摸发髻里那几枚被体温焐热的铜钱,又掂量了一下自己这副“精壮流民”的样子。决定冒险一试。
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队,终于轮到他。一个满脸横肉、眼袋浮肿的兵卒斜睨着他:“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军爷,人是唐州比阳人,去年遭灾,家里没了,想来南阳找条活路。”张六操着事先练习过的、略带唐州口音的官话,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
“唐州?比阳?那边不是闹过王仙芝的余党吗?”兵卒眼神警惕起来。
“是……是闹过,人就是那时候逃出来的,家都毁了……”张六适时地露出悲苦神色。
“进城做什么?”
“人有把子力气,听南阳码头缺搬运工,想去试试,混口饭吃。”张六着,微微侧身,似乎想从怀里掏什么,实则让兵卒看到他虽瘦但结实的胳膊,同时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发髻,一枚铜钱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掌心,借着身体遮挡,迅速塞到兵卒蓑衣下的手里。
兵卒手指捻了捻铜钱的轮廓,脸色稍缓,但仍故作严厉:“搬运工?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别是北边溜过来的贼人探子吧?”
“军爷明鉴!人哪敢啊!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张六继续哀求。
兵卒又上下打量他几眼,大概是觉得这副落魄样子不像探子(真正探子哪会这么寒酸),又得了好处,挥挥手:“进去吧!记住,老实干活,不许惹事!要是被查到不轨,仔细你的皮!”
“谢军爷!谢军爷!”张六连连作揖,低着头,快步穿过阴冷潮湿的门洞,踏入了南阳城。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流民的惨状形成对比,但也并非堂。街道是青石板铺就,但多处破损积水。房屋比北方显得低矮密集,粉墙黛瓦,但许多也显破旧。因为下雨,街上行人不多,商铺大多开门,但顾客寥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下水道的馊味,以及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药草味。
张六如同真正的流民一样,先是茫然四顾,然后向着记忆中码头大致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眼睛却像最精密的器械,不动声色地记录着一切:主街宽度,岔路走向,明显的衙署、军营(旗号、岗哨)、粮仓(高大围墙、守卫)的位置,商铺种类,行人神态。他注意到,街上巡逻的兵卒频率不低,五人一队,装备尚可,但神情有些懒散。一些店铺门口挂着“代写书信”、“算命测字”的幌子,里面坐着面容清癯的读书人,眼神里透着落魄。
按照预定计划,他首先需要找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落脚点——码头区或者城东南的贫民窟。那里龙蛇混杂,容易隐藏,也便于接触底层信息。
穿过两条街,喧哗声和水腥气扑面而来。汉水支流白河穿城而过,码头区就设在河边。即使下雨,这里依然繁忙。大船只停靠在石砌的泊位上,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包、木箱,在跳板和水岸之间艰难移动。监工提着皮鞭,在雨中呵斥。空气里混合着汗水、河水、鱼腥和货物(粮食、布匹、药材)的气味。
张六在码头边观察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看似工头模样的人正吆喝着分配活计。他走上前,学着其他找活者的样子,怯生生地问:“管事的,招工吗?的有力气。”
那工头是个精瘦的汉子,打量了他几眼:“北边来的?会水不?扛得了大包不?”
“回管事,人北边来的,水边长大,会点水,力气有!”张六尽量让自己显得憨厚可靠。
“一工钱十文,管两顿糙米饭,干不干?”
“干!干!”张六忙不迭点头。
“行,跟着老赵,去扛那堆米包!手脚麻利点!”工头随手一指。
就这样,张六在抵达南阳城的第一个下午,便成了码头无数苦力中的一个。沉重的米包压上肩膀,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这滋味不好受,但张六心里反而踏实了些。这是个完美的掩护。在这里,他可以听到最真实的市井闲谈、码头传闻,可以观察货物进出(尤其是军需物资),可以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物。
扛包间隙,他蹲在屋檐下啃着冰冷的糙米饭团,耳朵却竖得老高。
“……听了吗?北边随州前些日子闹贼,被打跑了!”
“真的假的?不是是什么黄巢的大军吗?”
“屁的大军!就是一股流寇,想偷袭随州,被刘节帅的兵打得屁滚尿流!我表兄在襄阳明府当差,亲口的!”
“唉,这世道,哪都不安生。听襄阳那边又在加征‘防贼税’,咱们这估计也快了……”
“加税?还让不让人活了!去年水灾,今年粮价这么高……”
“声点!当心让官差听见!”
“怕啥!这南阳城,看着光鲜,底下一样烂透了!王扒皮(指南阳太守王某)就知道捞钱,守城的丘八也横……”
“就是,码头这些货,多少是进了官仓,多少是进了那些老爷的私库?”
……
零碎的抱怨,粗鄙的咒骂,却透露出宝贵的信息:官府加税盘剥,民怨暗涌;随州之败的消息已传开,官方渲染为“大捷”,但底层将信将疑;南阳官场腐败,守军纪律似乎一般。
张六默默听着,记在心里。他注意到,苦力中有几个特别沉默或眼神闪烁的人,似乎也在留意这些谈话。是官府的耳目?还是别的什么势力的眼线?他不敢确定,但提醒自己要更加心。
傍晚,收工。张六领到十枚磨损严重的铜钱,跟着几个同是流民出身的苦力,回到了码头附近一处拥挤破败的大杂院。这里住满了像他一样的单身苦力、走街贩、落魄手艺人和无处可去的流浪汉。房间狭肮脏,通铺散发着汗臭和霉味,但价格低廉,且不问来历。
躺在坚硬的铺板上,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和咳嗽声,张六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第一步,潜入,成功。有了合法的苦力身份和落脚点。
接下来,他要像一颗钉子,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楔入这座城池。观察城防细节,摸清驻军规律,了解物资储备,更重要的是,在这片看似麻木的底层人群中,寻找那些可以被点燃的“火星”。
窗外,南阳城的夜雨还在下着,敲打着破旧的窗棂。这座荆襄北部门户的重镇,在官府的强力控制和底层暗流涌动的夹缝中,迎来了一个看似普通、却肩负着特殊使命的“流民”。而远在鹰嘴崖的黄巢和孟黑虎,正等待着从这座城里,传出的第一缕微风。
间谍入城,无声无息。真正的较量,往往始于这最不起眼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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