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大寨的气氛,如同五月的山间气,阴郁沉闷,还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
随州之败的消息,比撤湍队伍更早传回。当王璠带着一脸愧色和残兵败将踉跄归来,当黄巢亲率的主力也从七里岗无功而返(幸好刘巨容的援军旨在解围和威慑,并未深入追击),整个山寨原本因主帅归来而高涨的士气,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瘪了下去。失败带来的不仅是人员伤亡(总计损失近八百,多为精锐老兵),更是那种初过淮河、雄心勃勃想要在荆襄大展拳脚却当头挨了一记闷棍的挫败福
聚义厅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将领们脸上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腥味,还有一种压抑的躁动。王璠单膝跪地,甲胄未卸,上面还沾着随州城下的泥土和暗红的血渍。
“末将轻敌冒进,指挥失当,致损兵折将,坏了大将军谋略,请大将军治罪!”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黄巢坐在那张简陋的虎皮交椅上(从原土匪头子那里缴获),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没有立刻让王璠起来,也没有发怒。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良久,黄巢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王璠,你起来。这一仗,败了。但败因,不全在你。”
王璠愕然抬头。
黄巢的目光扫过厅内所有将领——赵璋的忧心忡忡,孟黑虎的若有所思,新投头目们的惶恐不安,老兵校尉们的不甘与愤懑。
“我们都轻敌了。”黄巢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襄阳”二字上,“我们都以为,刘巨容是个傲慢自大、只会守成的富家翁。以为他轻视我们,就不会有万全准备。以为荆襄州县守军,也如中原某些地方一样,不堪一击。”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眼神锐利:“错!大错特错!”
“刘巨容或许傲慢,但他不傻!他坐镇荆襄多年,能在这四方交汇、朝廷瞩目之地稳如泰山,岂是易与之辈?他的傲慢,是建立在他对自身实力、对荆襄地利、对我们这种‘流寇’根深蒂固的认知上的!他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他绝不会拿自己的地盘和前程开玩笑!”
“随州之败,败在三点。”黄巢竖起三根手指,声音清晰,“第一,情报失误。我们过于依赖内应,却未做多重验证,也未料到对方可能早有防备,甚至将计就计。孟黑虎,你的‘夜不收’网络,在荆襄之地,还远远不够细密,不够深入。”
孟黑虎脸色一白,起身抱拳:“末将失职!荆襄之地,方言复杂,民情与北方迥异,我们的人初来乍到,难以迅速渗透。加之刘巨容治下,保甲连坐比北边更严,生面孔极易被察觉。是末将急于求成,低估了难度。”
“非你一人之过。”黄巢摆摆手,“是我们所有人都急于打开局面,给了你太大压力。但教训必须记住:情报乃军之耳目,耳不聪目不明,则必败。从今日起,‘夜不收’暂缓大规模刺探,转向精耕细作,重点发展本地眼线,尤其是不得志的胥吏、破产的商贩、受欺压的佃户。宁可慢,要求稳求准。”
“第二,”黄巢竖起第二根手指,“战术僵化。我们仍习惯在北方平原、城低民疲环境下的作战方式。突袭、内应、强攻。但随州城虽不如襄阳,却也墙高池深,守军有所准备。我们缺乏有效的重型攻城手段,火药又所剩无几,强攻自然碰壁。更重要的是,我们低估了南方州县城防的坚固和守军可能拥有的抵抗意志——这里毕竟是刘巨容的基本盘,守土之责,与其自身利益密切相关。”
王璠低头道:“末将当时……见内应事发,骑虎难下,心存侥幸……”
“侥幸,是兵家大忌。”黄巢看着他,“为将者,当知进退。明知不可为而强为,是谓不智。当时若果断撤退,虽无功,亦不至有如此损失。此事,你确有责任。”
“末将甘愿领罚!”
“罚,肯定要罚。但非现在。”黄巢话锋一转,“第三,也是根本的一点,”他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沉重,“我们尚未真正融入这片土地,却已急于索取。我们的根基,我们的‘大义’,在荆襄百姓眼中,还是陌生的,甚至可能是‘北边来的强盗’。刘巨容可以轻敌,但随州的守军和部分百姓,未必会立刻欢迎我们。他们可能更怕我们带来的战乱,更信官府(哪怕是盘剥他们的官府)能维持秩序。民心未附,军心亦浮,新附者惊疑不定,如此情况,强行攻坚,岂能不败?”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许多原本只知愤懑不甘的将领,陷入了沉思。赵璋缓缓点头:“大将军所言极是。我们一路南来,虽有过施粥救民、宣讲大义之举,但仓促之间,影响有限。荆襄百姓饱受盘剥不假,但他们对‘大齐’、对‘均平富,等贵贱’尚无切身体会。而我军新附者众,内部尚未完全磨合,骤遇强敌硬仗,配合生疏,意志动摇,也是败因之一。”
一个新投的本地山民首领忍不住插话:“大将军,赵先生得对。咱们这山里人,也恨官府,恨那些占了大片好田的豪强。但……但突然来了一大队北边口音的兵,要打城池,大伙儿心里也犯嘀咕。怕打不过,更怕打下来之后,还是换汤不换药,或者引来官军报复,更没活路。”
这话得实在,也点出了问题的核心:信任和认同,需要时间,需要实实在在的行动来建立。
黄巢走回座位,示意大家都坐下,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凝重:“所以,随州这一败,打得好!它打醒了我们的头脑发热,打掉了我们的轻敌侥幸,也让我们看清了在荆襄立足的真正难点——不是如何打败刘巨容的几万大军,而是如何在这里扎下根,赢得民心,将我们的队伍真正变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难道就缩在山里?”一个性急的校尉问道。
“当然不是。”黄巢眼中重新燃起冷静的光芒,“但策略必须调整。硬碰硬、速战速决的想法,暂时搁置。刘巨容不是崔安潜,荆襄不是曹濮。我们得有耐心,有韧劲。”
他重新指向地图:“刘巨容经此一事,警惕心会更高,但他骨子里的傲慢和对我们的轻视,不会完全消失。他会认为我们挨了打,见识了他的厉害,要么溃散,要么继续龟缩深山。他可能会加强汉水防线和核心州县防务,但对于北面这些山区边缘的乡村、镇,以及……那些与他并非铁板一块的地方势力,他的控制力和注意力,未必会面面俱到。”
“大将军的意思是……转向乡村?打击豪强,分粮济贫,发动百姓?”王璠若有所思。
“不止于此。”黄巢道,“我们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当然,我们不是称王,是要在这里真正立足。”
他详细阐述新的方略:
一、精兵简政,内部整训。利用鹰嘴崖相对隐蔽的环境,对现有部队进行深入整编和强化训练。彻底落实“三三制”,加强伍、火层级的思想教育和战斗协同演练。淘汰老弱,精简冗员,将有限的粮食和资源,集中在最能战、最忠诚的核心力量上。同时,由教导队牵头,对新旧士卒进行系统的“大齐宗旨”和荆襄民情教育。
二、扎根乡村,争取民心。不以攻打州县为首要目标,转而派出精干队,由熟悉本地情况的向导带领,深入随州、枣阳、唐城以北的乡村山区。打击为富不仁、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恶霸地主,开仓放粮,分发田地(或承诺战后分配),救助贫苦。行动要隐秘、迅速,尽量不暴露主力位置,同时大力宣扬“大齐为民除害”、“均平富,等贵贱”的主张。建立秘密的乡村联络点和支持者网络。
三、广结盟友,分化瓦解。积极联络荆襄地区对刘巨容不满或受排挤的地方势力、失意文人、破产商贾,乃至股的反抗武装。许以利益,晓以大义,建立松散的同盟或情报合作关系。尤其注意收集刘巨容麾下将领、地方官员之间的矛盾信息。
四、强化情报,知己知彼。孟黑虎的“夜不收”改变策略,转向长期、隐蔽、多层次的情报经营。重点目标:襄阳兵力调动、刘巨容及其主要将领的性格弱点、汉水防线布防情况、荆襄各地粮食储备和物资运输路线。
五、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在确保基本生存的前提下,利用山区条件,尽可能储备粮食物资(通过缴获豪强、秘密贸易、有限度的自力更生)。匠作营则专注于修复装备,研制更适合山地作战和可能的水战(为将来考虑)的器械,并尝试寻找本地原料,恢复火药的少量生产。
“总之,”黄巢总结道,“我们要从一条过江猛龙,暂时变成一条潜行地下的山蛇。不图一时之快,不求一城之功。我们要慢慢地将荆襄北部的乡村山区,变成我们的‘水’和‘泥潭’,让刘巨容这头大象,陷进来,拔不出脚,最终露出破绽!”
新的方略,务实而富有远见,驱散了失败带来的迷茫。将领们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王璠再次起身,郑重抱拳:“末将愿戴罪立功,率领队,深入乡村,开辟新局!”
孟黑虎、赵璋等人也纷纷请命。
黄巢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部下,点零头:“好!记住今日之败,记住反思所得。荆襄之战,才刚刚开始。刘巨容以为一巴掌把我们扇回了山里,却不知,这一巴掌,可能扇醒了一条真正的蛟龙。”
他望向厅外沉沉的夜色,山风呼啸。
“让我们,从头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最深的根,点燃星星之火。终有一日,这火会燎原,会让他刘巨容,和他的襄阳坚城,都为之震颤!”
反思,是为了更清醒地认识自己,更准确地评估对手,从而找到真正通往胜利的道路。随州的挫折,并未折断大齐军的脊梁,反而让他们在疼痛中,开始了更为艰难、也更为扎实的第二次跋涉。
荆襄的棋局,在经历一次冒进的失利后,悄然转换了风格。明面上的刀光剑影暂歇,地下的暗流与渗透,即将汹涌展开。
喜欢穿越黄巢:重塑唐末乾坤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穿越黄巢:重塑唐末乾坤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