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以北，大别山余脉，鹰嘴崖临时大寨。
时近五月，山间气温已明显升高，草木葳蕤，蚊虫滋生。经过近半个月的休整、搜寻和紧张准备，分散的南渡大齐军各部，终于重新汇合。
黄巢在孟黑虎拼死接应下，带着断后部队仅存的四百余精锐（大部牺牲或失散），穿越唐军封锁线，辗转数百里，奇迹般地抵达了鹰嘴崖。主帅归来，军心大振。尽管这支队伍总数已不足万人（渡河损失、断后损失、沿途掉队病亡），且粮草物资依然极度匮乏，但核心力量尚存，更重要的是，战略意图得以延续，指挥体系重新完整。
简陋的聚义厅（原土匪山寨大堂）内，气氛热烈而凝重。黄巢居中而坐，虽面容清瘦，眼窝深陷，但目光炯炯，精神矍铄。左侧是赵璋、王璠、孟黑虎等原班核心，右侧则多了几张新面孔——渡河后收编的流民中脱颖而出的几个头目，以及近期在周边活动、闻讯来投的两股本地山民武装首领。
“大将军安然归来，实乃佑大齐！”赵璋声音有些激动，眼圈微红。这些日子，他肩头的压力太大了。
“诸位辛苦。”黄巢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饱经风霜却充满期盼的脸，“废话不多。我们过了河，跳出了死地，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往哪里去，怎么走，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命人摊开一张由赵璋组织绘制、孟黑虎情报补充的简陋荆襄地区舆图。图上，汉水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将江汉平原分为南北。襄阳、江陵（荆州）如同巨龙颈部的两颗明珠，熠熠生辉。而他们现在的位置，在汉水东北，大别山与桐柏山交界处，属于光州、安州、随州三不管的边角山区。
“据孟黑虎探查，以及新投兄弟所言，荆襄之地，北有襄阳刘巨容，南有江陵王铎，皆拥兵数万，据坚城，拥水师。直接硬碰，是以卵击石。”黄巢手指点着襄阳和江陵。
“那我们……”一个新投的山民首领迟疑道，“就在这山里待着？可山里地薄，养不起太多人，也非长久之计啊。”
“当然不能久待。”黄巢目光锐利，“我们要出去，要打下一片根基！但不可直取核心。”他的手指沿着汉水向北移动，落在“随州”、“枣阳”、“唐城”等地名上，“刘巨容自恃兵强，轻视我等。其防御重心，必在汉水沿线及襄阳周边。北面这些州县，虽也受其辖制，但兵力相对薄弱，且去岁亦有灾情，民心不稳。”
“大将军的意思是……先打随州？”王璠眼睛一亮。随州位于襄阳东北，是进出大别山区的门户之一，若得之，可西窥襄阳，东连光蔡，北控南阳盆地南缘，战略位置重要。
“不错。”黄巢点头，“随州城不算大，守军据报不过千五，且分驻外县。若能速克，一可获取粮秣军资，解我燃眉之急；二可震动襄阳，试探刘巨容反应；三可向四方宣示我大齐兵锋已至荆襄，吸引豪杰来投；四可……以随州为饵。”
“为饵？”赵璋若有所思。
“刘巨容轻视我等，若得知随州被攻，初时必不以为意，甚至乐见其成，以为可借我等之手消耗随州，他再来收拾残局，彰显其能。待其发觉不妙，或闻败报，方可能派兵来援。届时……”黄巢眼中寒光一闪，“我们可在其来援路上，预设战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若能歼其一部援军，则襄阳震动，我军威立，进退余地便大多了。”
围点打援，避实击虚。这是黄巢根据敌我形势、刘巨容性格，精心设计的破局之策。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赞同。新投者更是信心大增，觉得跟对了人，有谋略，有胆魄。
“不过，”黄巢话锋一转，神色严肃，“此战关键在于‘速克随州’和‘精准设伏’。随州若久攻不下，刘巨容援兵又至，我军便成夹心之饼，危矣。设伏若被识破，或战而不胜，同样后果难料。故，需精心准备，慎之又慎。”
经过详细商议，最终定策：王璠率两千精锐（多为老兵和强悍新附者），携部分匠作营赶制的简易攻城器械和所剩无几的火药，扮作流民、商队，分批潜行至随州城下，趁夜突袭，力求速克。黄巢亲率主力三千，秘密运动至随州以西、可能来援的“七里岗”一带山林设伏。赵璋率剩余人员留守鹰嘴崖，看守基地，并负责向前线转运有限的后勤补给。
计划周密，众人摩拳擦掌。
五月初七，夜，无月，星稀。
随州城在夜色中如同一只蹲伏的巨兽，城墙在星光下显出模糊的轮廓。城头灯火稀疏，巡更的梆子声有气无力。连年加税，去岁歉收，城内也显凋敝，戍卒更是士气不高。
王璠的人马，已分批潜伏至城东、城南的树林和废弃民居郑按照内应（孟黑虎提前买通的城内一个不得志的低级军官和两个泼皮）提供的消息，今夜子时，东门守卒换防，有一刻钟左右的松懈期，且内应可在东门内制造规模骚乱，趁乱打开城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时将至。
王璠伏在城东一堵断墙后，手心微微出汗。这一仗，关系重大。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暗中沉默的战士们，一个个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将军，时辰快到了。”亲卫低声道。
王璠点点头，正要下令前锋准备，突然，城头原本稀疏的灯火，猛地增加了数倍！同时，一阵急促的锣声和呐喊声从城内传来！
“有贼！有贼人混进城了！”
“关闭城门！全体上城！弓箭准备！”
糟糕！内应暴露了！或者是……根本就是陷阱？
王璠心头一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撤退，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被城内守军出城追击，损失惨重。
“强攻！趁乱强攻东门！”王璠当机立断，拔刀怒吼，“弓弩掩护！云梯上前！撞木准备！”
“杀——！”潜伏的齐军发出震怒吼，如同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扑向城墙！
战斗瞬间爆发，且异常惨烈。
城头守军虽然最初有些慌乱，但显然有所准备，弓弩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王璠军缺乏有效的重型攻城器械，匆忙赶制的云梯在守军的推杆、滚石擂木和沸油攻击下，纷纷折断垮塌。敢死队几次攀上城头，都被守军以优势兵力拼死击退。
那内应打开的城门缝隙，也被迅速赶来的守军强行关闭、加固，门后甚至传来林门杠重重落下的沉闷撞击声。
更让王璠心焦的是，随州守军的抵抗意志和战斗力，远超预期！他们并非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反而在最初的混乱后，迅速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弓箭手轮番射击，滚石擂木储备充足，甚至有型弩机被推上城头。
“将军！伤亡太大了！云梯全毁了！撞木也冲不进去！”一个浑身是血的队正踉跄跑来汇报。
王璠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城头上守军越聚越多，甚至开始组织股兵力从侧门出击，袭扰攻城部队侧翼。他知道，今夜想破城，已经不可能了。
“鸣金！撤退！”王璠咬牙，从齿缝里迸出命令，心中充满不甘与愤怒。
尖锐的铜钲声响起，攻城的齐军如潮水般退下，在弓弩手的掩护下，抬着伤员和同伴尸体，撤入黑暗的荒野。城头守军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箭矢依旧零星射来，但并未出城远追。
初战，以失败告终。王璠清点人数，伤亡近四百，其中阵亡者超过两百，还损失了大部分简陋的攻城器械和宝贵的火药。更重要的是，奇袭失败，打草惊蛇，随州必然更加戒备，刘巨容那边也会很快得到消息。
“内应……是叛变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陷阱？”王璠脸色铁青。
“抓到一个受伤没跑掉的内应泼皮，”孟黑虎手下的人拖来一个奄奄一息的汉子，“他……那个低级军官，前晚上突然被调去守仓库了，换了个不认识的人来东门……他们刚想动手，就被埋伏的官军发现了……”
王璠心中一凛。刘巨容并非毫无防备！他可能早已通过斥候或其他渠道，察觉了异常，至少加强了对北面州县的警示！随州守将得到了提醒，甚至可能设下了圈套！
轻敌了！不仅刘巨容轻敌，他们自己，也低估了对手的反应速度和地方守军的韧性！
“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大将军！随州奇袭失败，计划可能泄露，请大将军速作决断！”王璠急令。七里岗的伏击，很可能已失去意义，甚至可能变成自投罗网。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
派往七里岗的信使尚未出发，另一名“夜不收”从西面疾驰而来，带来更坏的消息：“王将军！七里岗伏击圈外，发现大队唐军踪迹！打着‘襄’字旗号，约三千人，步骑混合，正沿着官道向随州急进！距七里岗已不足二十里！黄大将军那边恐怕……”
王璠眼前一黑。刘巨容的援兵，来得太快了！而且兵力不弱，直接沿着官道堂堂正正而来，这分明是得到了准确情报，知道他们在七里岗设伏，要么是去反埋伏，要么是去与随州守军前后夹击黄巢主力！
“快！再派人！不惜一切代价，通知大将军撤离七里岗！向鹰嘴崖方向靠拢！”王璠声音都变流。
初战受挫，不仅损兵折将，更可能将主帅和主力置于险境。所有的计划，在刘巨容并非全然麻痹大意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夜色深沉，失败的血腥味在随州城下弥漫。王璠带着残部，匆匆向东南山区撤退，心中充满懊悔、焦虑，以及对那位坐镇襄阳、看似傲慢却显然有其章法的对手——刘巨容，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忌惮。
荆襄之地，果然不是轻易可以啃下的骨头。而大齐南征军，在取得渡淮奇迹后，于荆襄门户，结结实实地磕到邻一颗硬钉子。
前路，似乎再次被浓重的迷雾和森冷的刀锋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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