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星月无光。
淮河北岸的洼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遍地狼藉的污物、熄灭的灰烬、以及少数实在无法移动、被遗留在原地自生自灭的老弱病残发出的微弱呻吟。夜风穿过空旷的荒野,带来河水特有的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血锈味。
大齐南征军连同新收编的两千三百余名流民青壮,已然开拔,如同一条疲惫而沉默的巨蟒,在黑夜中向着东北方向的涡水口蠕动。队伍比之前更加庞大,也更加臃肿和混乱。
尽管在收编时进行了初步甄别和编组,但时间仓促,所谓的“辅助营”只是一个粗糙的框架。新附者们大多还沉浸在获得食物和组织的短暂庆幸与对未来深深的惶恐交织之中,对简单的号令反应迟钝,行军步伐凌乱,时不时有若队、摔倒,引发范围的停滞和低声抱怨。负责带领他们的老兵火长们同样焦头烂额,既要维持基本队形,又要防备可能的炸营或逃跑,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更严峻的是粮食压力。赵璋几乎掏空了最后一点存粮,做成的粗粝干粮优先配给了战斗部队和新编辅助营,即便如此,人均也不过两三日之量,且必须严格定量配给。许多原军的士卒,尤其是伤员,实际上已处于半饥饿状态。士气如同风中残烛,全靠“后有追兵,停下即死”这根弦勉强维系。
黄巢骑在马上,走在队伍中段偏前的位置。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或沉思,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后绵延、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队伍。耳边传来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咳嗽、驮马不安的响鼻,以及军官们嘶哑却不得不持续的低声呵斥。
混乱,低效,脆弱。
这支军队,正处在崩溃的边缘。黑石沟的胜利带来的士气红利,早已在连日逃亡、收编流民、粮秣匮乏的重压下消耗殆尽。新旧人员杂处,指挥体系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若不能尽快改变现状,不用唐军追上,自己就可能因为一次意外的惊吓、一次的口角,或者仅仅是某个绝望士卒的崩溃,而酿成营啸或溃散。
“必须立刻改革军制,整合力量,明确指挥,提振士气!”这个念头在黄巢脑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紧迫。他早有计划,只是原想等到渡河后、相对安稳时再徐徐图之。但形势比人强,追兵将至,渡河无门,内部不稳,再不行动,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队伍在一处相对背风、有稀疏林木的丘陵后暂停休整,时间极短,只够喘口气、喝点冷水。黄巢立刻召集了所有营以上将领、教导队骨干、以及赵璋、孟黑虎等核心幕僚,在一处略高的土坡后举行紧急军议。
火把被严格限制,只有两三支,还被用布罩着,光线昏暗。将领们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忧虑,有些人身上还带着黑石沟或镇压流民骚乱时的伤。
“情况,大家都清楚。”黄巢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人多了,但更乱了,也更饿了。崔安潜的狗鼻子闻着味,最多一就能撵上来。这么走下去,是死路一条。”
众人沉默,气氛凝重。
“所以,不能这么走了。”黄环顾众人,“必须立刻整军,改革军制!不是修补,是大动!”
“改革军制?现在?”王璠吃了一惊,“大将军,将士们疲惫不堪,新附者人心未定,强行整编,恐怕……”
“正因为疲惫,正因为人心未定,才更要整编!”黄巢打断他,目光如电,“不把新旧拧成一股绳,明确上下,严肃号令,我们就是一盘随时会散的沙子!唐军一个冲锋就能把我们冲垮!”
他接过赵璋递过来的、早已在心中酝酿多时的简略方案,借着微光,向众人阐述:
“取消原有的‘营-队-火’粗略编制,全面推挟三三制’!”
“何为三三制?即:三伍为一火,三火为一队,三队为一营,三营为一军!此为基本战兵编制。”
“伍为最单位,设伍长一人,副伍长一人,士卒三人。伍长必须由作战经验丰富、忠诚可靠的老兵担任,副伍长可由新附者中表现机敏、略有勇力者充任。伍长负责本伍五饶一切:行军、作战、宿营、吃饭、思想,甚至互相监督!伍长要对本伍所有饶行为和性命负责!”
“以此类推,火长、队长、营正,层层负责,权责清晰!教导队人员,分散下放至各营、各队,担任副职或专职‘宣教官’,负责宣讲大义、鼓舞士气、调解矛盾、监督军纪!”
“原军老兵与新附者,必须彻底打散混编!绝不允许新附者自成一体!每个伍里,至少要有两名老兵!用老兵带新兵,用纪律约束散漫,用战斗情谊取代乡土抱团!”
“此外,设立独立的‘匠作营’、‘辎重营’、‘医护营’。匠作营统辖所有工匠,负责器械修理、制作,尤其是渡河工具!辎重营负责全军粮秣、物资管理和运输。医护营集中所有医官、懂得草药者,统一救治伤员病号。这些辅助营亦按三三制基本架构管理,但训练和任务侧重不同。”
黄巢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震惊和思索的脸:“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尤其是在行军途中,在强敌环伺之下。但我们没有选择!唯有如此,才能将我们现有的一万余人(含新附者)真正整合成一个拳头,而不是一把散沙!才能提高行军效率,强化战斗韧性,稳住军心!”
“大将军,”赵璋沉吟道,“编制改革,涉及大量人事变动、物资重分,需要时间,也需要……权威。现在军心浮动,强行推行,若有人不服,或理解偏差,恐生变乱。”
“那就快刀斩乱麻!”黄巢决然道,“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服!军令就是军令!各营主官,立刻回去,按照新编制方案,在亮前一个时辰内,完成初步的伍、火两级编组!队长及以上任命,由我亲自核定,但伍长、火长,可由各营主官根据平日表现和刚才收编时的观察,先行指定,报备即可!原则就一个:忠诚、勇猛、有威信的老兵优先!新附者中确有能力者,可任副职!”
他看向教导队负责人:“你们的人,立刻分散到即将新编的各火、各队中去,一边协助编组,一边宣讲新军制的意义和纪律!要讲清楚,这不是夺权,不是歧视新兄弟,是为了让大家活命,为了让大家更有力量!一切为了渡过淮河,打出一片活路!”
他又看向孟黑虎:“你的人,要加强警戒,同时盯紧编组过程中的任何异常动向,尤其是原军中可能存在的怨言,以及新附者中潜在的不稳分子!但注意方法,除非确凿无疑的煽动破坏,否则以安抚和警告为主。”
最后,他看向所有人,语气沉重而有力:“诸位,我们已无退路。此乃背水一战,不独是对外,亦是对内!改制若成,我军浴火重生,渡河有望!改制若败……无非是早一刻或晚一刻被唐军追上歼灭而已。何去何从,诸君自择!但既为我黄巢之将,便需与我同心,执行到底!有畏难、拖延、阳奉阴违者——”他目光骤然森冷,“莫怪军法无情!”
凛冽的杀意,让所有将领心头一颤,残存的犹豫和畏难情绪瞬间被压下。
“谨遵大将军令!”众人齐声低吼。
军议结束,将领们如同被抽打的陀螺,迅速散开,奔向各自部队。短暂的休整立刻被紧张至极的改编工作取代。
火光依然被严格控制,但低声的呼喊、名册的翻阅、人员的调动、以及教导队员急促的宣讲声,在黑暗的丘陵后此起彼伏。
“张虎!李老四!王五!你们三个,还有新来的陈大柱、赵二狗,编为第一伍!张虎任伍长!陈大柱任副伍长!立刻确认彼此,记住面孔!伍长检查各人装备,报告缺损!”
“原第三火和收编的第七辅助队合并,重新编成三个新火!火长由……担任!副火长从新兄弟中选表现好的!”
“记住!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战壕里拼命的生死兄弟!伍长管你,你要服管!因为你犯了错,伍长要受罚!你立了功,伍长也有赏!一伍人,同进同退!”
“大齐新军,不看出身,只看本事和忠心!新兄弟好好干,一样能当伍长、火长!但前提是,守规矩,听号令!”
混乱是不可避免的。许多老兵被打散到陌生的队伍,要带领几乎完全陌生、且惊魂未定的新兵,心中忐忑不满。新附者面对突如其来的严格编组和陌生上司,更加惶恐不安。不时有争执和低低的抱怨声传来。
但这一次,军官和教导队员的态度异常强硬。稍有公开质疑或抗拒,立刻被严厉呵斥,甚至当众捆绑示众(暂时)。黄巢带着亲卫在各处巡视,他沉默的身影和冰冷的目光,就是最大的威慑。王璠、孟黑虎等高级将领也亲自下场,处理棘手的冲突,用最快的速度树立新编制的权威。
与此同时,赵璋则带着辎重营的人,开始按照新的编制,重新登记造册,并极其艰难地重新分配那点可怜的干粮和物资。这涉及到每个饶切身利益,过程更加繁琐和敏感,但在“不服从就饿着,或者军法处置”的高压之下,推进速度竟然也不慢。
东方际泛起第一丝灰白时,初步的、最基层的伍、火两级编组,竟然真的在混乱与高压中,勉强完成了!一万余饶庞大队伍,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全新的、至少表面上清晰起来的架构之郑尽管这个架构还非常脆弱,尽管伍长、火长们对自己的新职责和新部下还无比陌生,尽管新附者们依旧茫然,但至少,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现在属于哪个伍、哪个火,知道该听谁的命令,知道违反军令的严重后果。
队伍再次开拔时,虽然依旧疲惫,虽然步伐依然沉重,但那种无所适从的混乱感和散漫气息,明显减弱了许多。各伍、各火在长官的催促和带领下,努力保持着相对紧凑的队形。教导队员和指定的副职们,一边走,一边仍在不断地重复着简单的纪律和鼓舞的话。
黄巢骑在马上,看着这支正在经历阵痛和重塑的队伍,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新的指挥体系需要实战检验,新旧融合需要时间和共同经历生死来催化,粮食危机依然迫在眉睫,追兵更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无序的乌合之众了。他们有了一个虽然粗糙但明确的骨架,有了将力量传导下去的渠道。
“报——!”一骑从前哨飞驰而来,是孟黑虎亲自派出的一名“夜不收”,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大将军!前方涡水口方向,发现异常!有一股不明身份的型船队,约十余条舢板,昨夜从南岸秘密驶入北岸一处极其隐蔽的河汉苇荡,似在卸载货物!观其行迹,绝非官军,亦不似普通渔民!可能是……走私盐枭,或者……”
黄巢眼中精光骤然一闪!
船!隐蔽的河汉!非官方的势力!
“详细位置?可曾惊动?”他急问。
“位置已标明!我们的人远远盯着,未敢靠近,怕打草惊蛇!”
黄巢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他回头望了一眼逶迤行进的队伍,又望向东南方淮河与涡水交汇的方向。
机会?陷阱?还是……
无论如何,这可能是他们南渡淮河,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窗口!
“传令前队王璠,加快速度,向目标河汉方向靠拢!但保持隐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暴露!”
“孟黑虎,加派人手,盯死那支船队和周边一切动静!我要知道他们是谁,在干什么,什么时候离开,船况如何!”
“全军,加快行军速度!目标——涡水口隐蔽河汉!”
疲惫不堪的队伍,在全新的编制驱动和这突如其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刺激下,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行进的速度,竟然真的快了几分。
军制改革的第一缕曙光,似乎与渡河的一线生机,在淮北黎明将至的黑暗中,悄然交汇。
喜欢穿越黄巢:重塑唐末乾坤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穿越黄巢:重塑唐末乾坤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