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临,淮河北岸的洼地却比白日更加“喧嚣”。只是这喧嚣,不再是纯粹的绝望悲鸣,而是夹杂了铁器的碰撞、压低的口令、锅勺的搅动,以及一种压抑中透着微弱希冀的窸窣人声。
数点篝火在洼地边缘和几处稍高的土坡上点燃,不是为了取暖(暮春的夜并不寒冷),而是为了照明和凝聚人心。火光跳跃,映照着往来匆匆的人影,将一张张或麻木、或焦急、或警惕、或决绝的面孔,涂抹上明暗不定的油彩。
大齐军设立的粥棚、医棚、登记处,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流民。尽管黄巢明确了粮食有限、只救最急,但求生本能仍驱使着人群不断向这些地方蠕动。维持秩序的王璠所部士卒,喉咙早已喊哑,只能用长枪杆和盾牌组成单薄的人墙,将汹涌的人潮隔开,确保施救和登记工作不至于被冲垮。
压力最大的,是负责“收编与甄别”的核心区域——几处由亲卫和教导队骨干临时圈出的空地。
黄巢知道,数万流民,不可能全部带走。老弱妇孺是沉重的负担,在即将到来的高强度机动和可能发生的战斗中,他们几乎没有生存能力,强行携带只会害人害己。但完全抛弃,于情于理于大义都不过去,也会寒了将士和新附者的心。因此,他的策略是:有限施救,重点收编,指明生路。
收编的目标很明确:青壮男子,最好略有技艺(木匠、铁匠、渔夫、懂得农事的),或者看上去还算健康、眼神里尚存一丝血气、愿意拿刀拼命的人。数量初步控制在三千人以内——这是目前大齐军后勤和指挥体系勉强能够消化、并能迅速形成辅助战力的上限。
甄别则更为复杂和危险。流民潮鱼龙混杂,既有真正的走投无路者,也可能混有唐军的细作、地方豪强的耳目、乃至趁乱打劫的匪徒。不加甄别地收编,等于在自己身边埋下无数隐患。
“夜不收”统领孟黑虎,此刻成了最忙碌也最紧张的人之一。他手下那些擅长潜伏、观察、审讯的老手,全部被撒了出去。一部分混在流民登记队伍中,冷眼旁观,从言谈举止、穿着细节、甚至手掌的老茧和眼神的微妙变化中寻找可疑之处;另一部分则带着少量精锐士卒,在流民聚集区的边缘和外围黑暗中游弋,搜索是否有可疑的联络信号或潜伏的接应者。
登记处前,排起了数条蜿蜒的长龙。火把照亮了一张张急切而惶恐的脸。负责登记的文书多是军中有文化的士卒或新投的寒士,旁边则站着“夜不收”的观察员和负责初步筛选的军官。
“姓名?籍贯?年龄?以前做何营生?家中还有何人?为何逃难至此?”问题快速而直接。
“葛老三,陈州项城人,三十有二,原是个木匠……家里……都没了,去年旱灾,爹娘饿死,婆娘跟娃害了瘟病,没钱治……”一个面黄肌瘦但骨架粗大的汉子哽咽着回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旁边大锅里翻滚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会做木工?可能修车、制筏?”
“能!能!俺手艺还行,官爷……不,将军!”
“旁边去,按手印,领个号牌,去那边领半碗粥,然后听安排!”军官快速记下,指了指旁边一个拿着简易名册和红色印泥的文书,又对另一个士卒示意,“带他去辅助营木工队报到处。”
葛老三千恩万谢,按了手印,领到一块用木片削成、写着数字和简单记号的号牌,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才颤抖着手去领那半碗救命的稀粥。
另一个流民则没这么顺利。
“刘……刘大,蔡州新蔡人,二十有八,种地的。”回答有些含糊,眼神飘忽。
“种地的?手上茧子倒是不多。新蔡去年蝗灾严重吗?”
“呃……严重,严重,颗粒无收。”
“新蔡县令姓什么,可知?”
“这……人一个种地的,哪知道大老爷名讳……”刘大额头见汗。
旁边扮作普通文书的“夜不收”轻轻咳嗽一声,对登记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军官会意,不动声色:“嗯,去那边按手印吧。”
刘大松了口气,刚要转身,旁边两名一直沉默的士卒却突然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你们……干什么?”
“没什么,兄弟,看你身子有点虚,带你去旁边医棚看看,顺便再详细问问家乡情况,我们也好记录周全。”士卒语气平静,手却像铁钳一样。
刘大脸色骤变,刚要挣扎呼喊,嘴里已被迅速塞进破布,被拖向了旁边一处用破布帘子隔开的“特殊问询处”。周围流民一阵骚动,但很快在维持秩序士卒的呵斥和前方不断进行的登记流程中平息下来,只是更多人脸上多了几分惊惧和不安。
类似的情况,在几个登记点都有发生。孟黑虎的人根据事先约定的一些“问题陷阱”、流民常识矛盾点、以及难以掩饰的细微破绽,陆续揪出了十几名可疑分子。这些人被迅速带离现场,由“夜不收”进行紧急、隔离的审讯。黄巢需要尽快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知道多少,有没有同伙,以及——唐军主力确切的位置和动向。
与此同时,赵璋那边也是焦头烂额。施粥点前,为了半碗稀粥,几乎每时每刻都可能爆发冲突。饿极聊人没有理智可言,几次出现哄抢,都被王璠带着刀盾兵用强硬手段甚至血腥镇压下去(斩杀了三名带头抢夺妇孺粥碗的悍匪)。药品更是奇缺,军中医官和懂草药的士卒,面对成千上万的病患,杯水车薪,只能挑选最可能救活、或者最急需(如产孕妇、重伤孩童)的进行简易处理,更多的,只能分发一些辨明无毒的、有轻微清热祛湿效果的常见野草,让他们自己去熬煮。
“大将军,粮食消耗太快了!照这个速度,我们原本十日的口粮,恐怕五都撑不到!”赵璋找到正在巡视的黄巢,声音嘶哑,脸上满是烟灰和疲惫。
黄巢看着眼前混乱而悲苦的景象,沉默片刻:“节省下的将官口粮,都加进去了吗?”
“加了!可还是不够!人太多了!”
“那就再减配额。从明日起,全军口粮减半。告诉将士们,非常时期,咬紧牙关。先让新收编的人和最弱的流民,每能有一碗稀的吊命。”黄巢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派出所有还能动用的‘夜不收’和熟悉地形的本地新附者,向周边更远的村落、废弃庄园搜索,看能不能找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野菜、野果、甚至树皮、鼠洞里的存粮。但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得侵扰尚有居民的村落,不得强抢!”
“是!”赵璋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咬牙领命而去。
黄巢继续巡视,来到辅助营的临时编组点。这里相对有序一些,被初步收编的青壮,按照初步的技能分类(木工、铁匠、农事、无特殊技能但身体尚可者),被分配到不同的临时队。每个队由一名大齐老兵担任火长,两名新附者中较为机灵的担任副手。教导队的成员正在对这些惊魂未定、又带着些许对新身份茫然的新兵,进行最简单、最紧迫的纪律灌输和命令训练。
“……记住!你们现在是大齐的兵!第一,一切行动听号令!第二,不得私斗,不得抢掠同袍和百姓财物!第三,不得擅自离队!违反任何一条,军法无情!”教导队士卒的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新附者们大多瑟缩着点头,眼神里既有对“军法”的畏惧,也有对“大齐兵”这个新身份的微妙认同福至少,这里有一口吃的,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组织,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死亡边缘挣扎。
王璠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来,甲胄上还沾着黑石沟和今日镇压骚乱时的血迹:“大将军,初步统计,到子时前,大约能收编两千五百人左右。再多,我们实在管不过来了,而且质量难以保证。老弱妇孺那边……我们按您的吩咐,每人分了大约两日的稀粥量(实际可能只够一),指明了往东去海州方向的路径,也清了那边情况不明、生死由命……可是……”他欲言又止。
黄巢知道他想什么。那些被留下的老弱妇孺,眼中那种被再次抛弃的绝望,比之前纯粹的麻木更令人心碎。但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尽人事,听命。”黄巢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们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能带走这两千多青壮,让他们成为力量而不是饿殍,已经是极限。告诉负责分发指引粮食的人,态度要好些,话要清楚,是我们能力有限,不是心狠。”
他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淮河,是依然遥不可及的希望。“时间差不多了。孟黑虎那边有结果了吗?”
仿佛回应他的询问,孟黑虎从黑暗中快步走出,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严峻。
“大将军,审出来了。”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抓到的十六个可疑分子,有五个是附近坞堡豪强派来打探消息、顺便看看有没赢货’(指流民中可掠为奴婢的青壮男女)的。三个是这一带的水匪眼线。剩下的八个……是唐军的探子!分属不同的斥候队,有些是崔安潜直接派出的,有些是颍州、陈州方向驻军派来监控流民动向的。”
黄巢眼神一凝:“他们知道多少?”
“知道我们大概在黑石沟打了胜仗,知道我们可能在这一带活动。但具体兵力、准确位置、尤其是我们已经开始收编流民,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最新消息送出去——我们动手快,他们刚混进来不久,正准备找机会向外传递消息。不过……”孟黑虎顿了顿,“从他们的口供和截获的简单信号判断,崔安潜的主力,可能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快!最迟明日晚间,其前锋就可能抵达这片区域!而且,颍州方向的唐军也有异动,似乎在向淮河沿线增兵!”
压力瞬间倍增!原以为还有两喘息时间,现在看来,可能连一都不到了!
“立刻通知各部!”黄巢不再犹豫,果断下令,“收编和施救工作,必须在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前全部结束!所有新编入辅助营的人员,立刻分发号牌,明确编组,由各营老兵带领,进行最简单的行军和隐蔽训练!寅时三刻,全军开拔,目标不变,全速向涡水口前进!”
“那这些探子……”孟黑虎问。
“豪强和水纺眼线,挑一两个看起来最四,放掉,让他们回去报信,就黄巢大军已裹挟数万流民,即将猛攻颍州渡口,吸引注意。其余的和唐军探子……”黄巢眼中寒光一闪,“处理干净,不留痕迹。”
“是!”
“还有,”黄巢叫住正要离开的孟黑虎和王璠,“告诉赵璋,把最后一点粮食,集中做成干粮,优先分给新编的辅助营和原军中有战斗任务的人员。其余人……告诉他们,接下来几,可能要饿着肚子赶路了。不想饿死、不想被唐军追上砍死,就给我拿出拼命的劲头来!”
命令如同冰冷的夜风,迅速传遍各个忙碌的角落。火光照耀下的洼地,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张、急促。登记处的速度加快,筛选更加严苛;施粥点开始收摊,最后一点稀粥被分发给那些几乎爬不起来的病弱;医棚里,军医们开始做最后的包扎和处理,然后准备拆卸;新编的辅助营青壮,被急促的哨声和呵斥声驱赶着集合,在老兵生硬的指挥下,开始笨拙地学习如何保持队立如何传递简单口令、如何在黑夜中紧跟前人而不掉队……
希望与绝望,秩序与混乱,怜悯与冷酷,生存与道义……在这淮河北岸的子夜,交织成一幅无比复杂而真实的画卷。
黄巢独立于一处土坡上,望着脚下这片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人海,望着远处黑暗中仿佛择人而噬的淮河,又望了望西北方向——那里,死亡的气息正随着崔安潜的大军,滚滚而来。
收编与甄别,只是第一步。将这两千多衣衫褴褛、惊魂未定的流民青壮,迅速整合成一支能够行军、能够服从、甚至在必要时能够战斗的力量,并与原有军队磨合,将是接下来更为艰巨的挑战。
而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与时间和饥饿的赛跑,是与追兵的死神竞速。
寅时的梆子声,在某个尚存人烟的远方村落隐约响起。大齐南征军,连同它新吸收的、还十分脆弱的“血液”,即将再次拔营,投入更深的黑夜与更险的征途。
淮河,依然横亘在前。但渡河的方式,或许已在今夜这混乱而不得已的“收编”中,悄然埋下了新的伏笔。只是此刻,无人能看清那未来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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