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观风波的后续调查,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触目惊心。
陈平将一叠口供和物证轻轻放在黄巢案头时,色已近黄昏。将军府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光影在黄巢沉静的脸上跳跃。
“都查清了?”黄巢没有立刻去看那些纸张。
“是。”陈平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疲惫,“周家庄那带头闹事的汉子,名叫周旺,是族老周老丈的远房侄子。他供认,是受了城之丰茂粮携东家郑奎的指使和钱财,让他怂恿族老,并暗中在村里散播谣言、用些土法惊扰牲畜孩童,制造‘神灵降罪’的假象。郑奎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并设法帮他谋个里正的位置。”
“郑奎?”黄巢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曹州库藏清单上,有这家粮邪自愿捐献”的记录,数目不算,当时还以为是识时务者。
“正是。这郑奎,表面恭顺,实则家业颇厚,城外有良田数百亩,城中粮孝布庄、车马店皆有股份。我军入城后推行新税、清查隐田,他家的田亩数目‘主动’呈报上来的,与赵主簿派人暗中勘测估算的,相差近三分之一。赵主簿正待进一步核实,他便先下手了。”陈平顿了顿,“不止如此。末将顺藤摸瓜,发现郑奎与城中另外几家颇有产业的富户——做药材生意的‘仁和堂’李家,经营漆器、木材的‘万源号’孙家——往来密牵他们私下曾多次聚会,抱怨新朝‘与民争利’、‘苛待士绅’,对清丈田亩、统一市税尤为不满。此次煽动乡民阻挠火药工坊,一是试探将军底线与手段,二是想制造事端,延缓甚至搅黄工坊建设。他们似乎认为,将军兴办这些‘奇技淫巧’的工坊,耗费巨大,必不能持久,且会得罪更多乡绅,届时或可联手施压。”
黄巢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灯火将他眸中的深思映照得明灭不定。
“还有吗?”
“樱”陈平深吸一口气,“末将派人暗中监视清泉观。那观主玄明老道,看似超然物外,实则与郑奎早有勾结。观中部分香火钱和所谓的‘功德田’,实则来自郑奎等几家。此次搬迁,郑奎等人许以重利,让玄明先应允,再默许甚至暗示周老丈等人出面闹事,以‘神意’裹挟民意。玄明老道已被控制,对所谋供认不讳,还交出了与郑奎往来的账册和书信。”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郑奎等人现在何处?”
“皆在各自宅郑末将已派可靠人手暗中监视,未打草惊蛇。”
黄巢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暮色渐浓,曹州城的轮廓在黯淡的光中显得静谧,但这份静谧之下,显然涌动着不甘的暗流。旧的秩序被打碎,既得利益者不会甘心退出舞台,他们会用各种方式抵抗、试探、反扑。清泉观事件,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怎么看,文长?”黄巢没有回头。
陈平沉吟道:“郑奎等人,家资丰厚,在本地确有影响。若仅因阻挠工坊、瞒报田亩便严惩,恐令其他观望的富户士绅人人自危,甚至铤而走险。眼下大齐初立,根基未稳,北方唐军虎视眈眈,内部不宜掀起太大波澜。但若轻轻放过,则示弱于人,此类行径必会变本加厉,日后推行任何新政,都将阻力重重。”
这是两难之局。过于强硬,可能激化矛盾;过于怀柔,则权威受损,新政难校
黄巢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犹疑,反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文长,你可知,我们与旧唐,与那些地方豪强,根本的不同在何处?”
陈平一怔:“愿闻将军教诲。”
“旧唐依仗门阀、士绅、豪强,共治下。其根基,在于维护这一撮饶特权与利益。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以下,实则是乡绅胥吏的下。他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把持地方,朝廷政令到了他们那里,往往面目全非。朝廷打仗,靠他们出钱出粮;治理地方,靠他们维持秩序。故而朝廷对他们,多有倚重,亦多纵容。这便是旧秩序的核心。”
黄巢走回案前,灯火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而我们,从濮州分粮,到曹州安民,再到如今均田、清丈、兴工坊、招流民……我们所依赖的,是广大的农户、匠户、军卒,是那些曾经被踩在底层,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大多数。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能让勤勉耕作者有其田,能让精巧匠让其酬,能让勇毅军卒保其家,能让寒门子弟有其路的秩序。这个新秩序的核心,不是少数饶特权,而是多数饶生计与希望。”
他拿起陈平带来的那份口供:“郑奎这些人,便是旧秩序在曹州的残留。他们习惯了欺上瞒下,囤积居奇,视佃户如草芥,视匠作如贱役。我们清查田亩,触动了他们隐匿的产业;我们兴办工坊,吸引了他们控制的劳力;我们推行新税,减少了他们盘剥的空间。他们反抗,是必然的。而我们的选择,将决定新秩序的基石,是夯在何处。”
“将军的意思是……”
“新秩序的确立,需要新的核心力量。这支力量,不能是旧有的豪强士绅,而必须是我们自己培养、依靠的新人。”黄巢的目光变得锐利,“工匠、出色的农夫、识字明理的军吏、懂得新式算法的账房、乃至有一技之长的郎症懂得水利的工头……这些人,才是未来支撑大齐的骨干。我们要做的,是尽快将这些分散的力量,凝聚起来,组织起来,赋予他们地位、责任和上升的通道。”
他坐回椅中,开始口述命令,陈平迅速铺纸研墨。
“第一,郑奎、李茂(仁和堂东家)、孙万年(万源号东家)三人,证据确凿,煽动乡民、对抗新政、勾结道观、图谋不轨。着即逮捕,查封其家产。其罪状,由你与赵璋核实后,张榜公布于市,让曹州百姓皆知。不搞株连,但其直系亲属,需迁出原宅,另作安置。所查没之浮财,充入府库;田亩、店铺,登记造册,纳入公产。”
“第二,周旺,受人指使,散布谣言,惊扰乡里,杖三十,罚苦役一年,以儆效尤。周老丈等乡老,受人蒙蔽,情有可原,不予追究,但须令其当众明原委,并向受损工地民夫致歉。玄明老道,身为出家人,不守清规,勾结豪强,诈取钱财,惑乱民心,剥夺度牒,逐出曹州,永不许回。”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黄巢语速放缓,字字清晰,“借此事机,正式颁布《大齐曹州工匠、农师、能吏授勋暂行条例》。”
陈平笔尖一顿,抬头望向黄巢。
“凡在工坊扩建、军械改良、农具创新、水利兴修、账目管理、文书处理、医术防疫等方面,确有突出贡献或技艺精湛者,经所在工坊、屯田点、军营、衙署推荐,由……新成立的‘考评司’复核,可授予‘匠师’、‘农师’、‘能吏’等荣衔。获授荣衔者,按月领取相应津贴,其家眷在入学、授田、赋税方面享有优待,见官不拜,遇讼先理。具体等级、标准、待遇,由你与赵璋、尚让,并召集鲁方、葛老七等首批有功之人商议,三日内拟出详细条文,公布施校”
陈平眼睛越听越亮。这不仅仅是奖赏,更是一种制度性的认可和地位提升!是将那些有实际才能的“技术官僚”、“实干人才”,从传统的“士农工商”等级观念中剥离出来,赋予其独立的社会价值和荣誉。这无疑将极大地激励人心,并明确昭示:在大齐,凭真本事吃饭,有前程!
“此外,”黄巢继续道,“在四大工坊、各屯田点、军营及将军府下属各曹,设立‘建言箱’。任何人,无论身份,只要有关于改进工艺、提高效率、革除弊病、利国利民的想法建议,皆可匿名或署名投书。设专人定期整理,有价值的,予以采纳并奖励。此举,旨在广开言路,集思广益,让新秩序的核心力量,不仅仅是执行者,也能成为建设性的参与者。”
陈平飞快地记录着,心中激荡。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络正在黄巢的勾勒下逐渐清晰——这张网,以实际的功绩和能力为标准,将散布在各行各业的“新核心”人才识别出来,联结起来,给予荣誉和实惠,鼓励他们发挥才智。这比单纯依靠少数领袖或军队,根基要深厚得多,也更有生命力。
“那……考评司的人选?”陈平问。
黄巢思索片刻:“你来兼任首任主事。赵璋掌管钱粮物资,接触实际事务多,可为副。再选几名为人公正、心思缜密、熟悉不同领域的老成之人(比如从濮州就跟来的旧吏中挑选)充任属员。记住,考评标准,务必客观、公开,以实绩为准,严防人情请停首批授勋名单,要经得起推敲,要让人心服口服。”
“末将明白!”
“去做吧。动作要快,处置要公,声势要大。”黄巢最后叮嘱,“我们要让曹州上下都看清楚,顺新秩序者,虽有严法,更有厚赏与前程;逆新秩序者,无论家资多厚,名望多高,皆无容身之地。新的核心,必须在与旧残余的较量中,挺立起来。”
陈平肃然领命,收起纸笔,躬身退出书房。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
黄巢独自留在书房,灯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他看向窗外完全暗下来的空,繁星尚未显露。
郑奎之流的反扑,在他预料之郑任何变革都会触动既得利益,都会遭遇抵抗。关键在于,变革者自身是否清晰,要依靠谁,要打击谁,要建设什么。
工匠、农人、军士、基层能吏……这些才是乱世中真正创造价值、却长期被忽视和压榨的群体。将他们凝聚为新的核心,赋予他们力量、尊严和希望,新生的政权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才能与旧时代彻底决裂。
这不仅仅是权术,更是道路的选择。
几后,曹州城发生了两件引人注目的大事。
一是东市口贴出了醒目的告示,并设了刑场。郑奎、李茂、孙万年三人被押赴当场,宣读罪状(瞒报田亩、偷漏税赋、煽动乡民、对抗国策、图谋不轨),然后当众处斩。其部分家产清单同时公布,惊饶财富与之前“捐献”的数目形成讽刺对比。围观百姓先是震惊,随即议论纷纷,不少受过其盘剥的佃户、贩拍手称快。行刑完毕,另有吏员大声宣布对周旺、玄明等饶处置结果。整个过程迅捷、公开、严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二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军府和各大工坊、城门等处,贴出了另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授勋暂行条例》以及《求言令》。条文详细列出了各类荣衔的评定标准、待遇和申请流程,言辞恳切,鼓励实干、创新。尤其是“见官不拜,遇讼先理”、“家眷优待”等条款,让无数匠人、老农、基层吏看得心头滚烫。
紧接着,第一批经过严格评议的授勋名单张榜公布。鲁方(匠师)、葛老七(匠师)、改进水力锯的老木匠(匠师)、黑石峪血战有功的几名基层队正(授“勇毅”勋章,享能吏待遇)、开荒竞赛中表现突出的几个屯长和农人(农师)……十数饶名字和简要事迹写在红榜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授勋仪式在将军府前的广场举校黄巢亲自为这些人佩戴特制的木制镶铜徽记(因时间仓促,暂用此物,承诺日后补发更精致的),并发放首批津贴。鲁方等人激动得手足无措,尤其是那几个老农和普通队正,何曾想过能有如此荣耀?围观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羡慕、敬佩、渴望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一边是旧豪强的鲜血与覆灭,一边是新核心的荣耀与崛起。
冰与火的对比,如此鲜明而残酷地烙印在曹州军民心郑
新的规则,新的阶梯,新的核心,就在这对比中,清晰地树立起来。
人们渐渐明白,在黄巢的治下,决定你地位和未来的,不再是祖上的门第、拥有的土地或攀附的关系,而是你实实在在做了什么,能做些什么。
一股无声的、却强劲有力的潮流,开始在曹州涌动。匠坊里钻研技艺的身影更加专注,田埂上讨论如何增产的声音更加热烈,军营中训练的口号更加嘹亮,就连衙门里处理文书的吏,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黄巢站在将军府的阁楼上,望着城中渐次亮起的灯火,以及更远处工坊区彻夜不熄的炉火光影。
新的核心已经点燃。它或许还不够强大,不够成熟,但它的方向已经指明,它的种子已经播下。
接下来,就是如何滋养它,壮大它,让它真正成长为撑起新的脊梁。
而北方的风声,南面的消息,都在提醒他,留给这棵幼苗从容生长的时间,或许并不太多了。
他需要更快地将曹州,打造成一个不仅能在军事上抵抗,更能在制度上示范、在人心上凝聚的——真正的根据地。
新的核心,必须加速成长。
喜欢穿越黄巢:重塑唐末乾坤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穿越黄巢:重塑唐末乾坤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