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时值初夏,殿内却仿佛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并非气所致,而是御座上那位年轻子紧蹙的眉头,以及阶下文武大臣们凝重乃至惶恐的神色,让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空气近乎凝固。
年仅十七岁的唐僖宗李儇,穿着略显宽大的赭黄袍,白皙的脸上带着纵情游乐后特有的疲惫与不耐,但此刻,那双时常恍惚的眼睛里,也透出了清晰的焦虑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他登基不过数年,大部分时间在蹴鞠、斗鸡、音律中度过,军国大事多委于“阿父”田令孜。然而,最近半年多来,一个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糟糕的奏报和令人心惊的流言中,即使是他这样耽于享乐的少年子,也无法再完全无视。
“曹州……又是曹州!”李儇将一份由枢密院转呈、兵部加急标注的奏章狠狠摔在御案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细,“王仙芝在江淮折腾,尚可疥癣之疾。这黄巢,区区一盐枭,落第举子,先据濮州,今又夺我曹州!杀刺史,掠府库,招流亡,缮甲兵!如今更在曹州搞什么‘均田’、‘授勋’,俨然另立朝廷!诸卿,尔等食君之禄,便是如此为朕分忧的么?!”
阶下一片寂静。宰相郑从谠、豆卢瑑垂首不语,面色灰败。兵部尚书、侍郎们更是噤若寒蝉。去岁王仙芝起事,朝廷初时并未十分在意,及至其流窜数道,连破州县,方仓促调兵围剿,却屡屡受挫。如今南面未靖,北面又冒出个似乎比王仙芝更难缠的黄巢——王仙芝志在劫掠招安,而这黄巢,据各方零碎情报拼凑,其所为更像是要……扎根!
“陛下息怒。”一个阴柔而平稳的声音响起。站在御座之侧,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枢密使、左神策军中尉田令孜微微躬身,他是皇帝最信任的“阿父”,掌握禁军,权倾朝野。“黄巢逆贼,不过据一二残破州城,纠合些流民饥卒,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前番宋威将军在沂州大破王仙芝,斩获甚众,逆贼胆落。如今王、黄二贼似有龃龉,正是分而治之、一举剿平的良机。陛下勿忧,老奴已命人加紧探听曹州虚实,不日当有详细军情呈报。”
田令孜的话让殿内气氛稍缓。他提到宋威的“沂州大捷”(实则战果有限,且让王仙芝主力走脱),又点出王、黄不和,意在安抚皇帝,也暗示局势仍在掌控。不少大臣暗自松了口气,附和声零星响起。
然而,一个清朗而带着忧虑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缓和:“田军容所言固然有理,然不可轻担”
众人望去,话的是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畋。郑畋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是朝中有数的能臣干吏,对田令孜专权多有不满,但也深知其势大,平日言辞谨慎。此刻他出列发言,显然认为情势已不容含糊。
“郑相有何高见?”李儇对这位老臣还算尊重,尤其是当田令孜的意见似乎未能完全消除他心头不安时。
郑畋拱手,语调沉缓:“陛下,据各道州县零散奏报及商旅传言,黄巢此贼,与寻常流寇大不相同。其据濮州时,便知分粮安民,整顿军纪,修筑城防。今取曹州,不仅未大肆屠戮抢掠,反而迅速张贴安民告示,恢复秩序,更推行所谓‘均平富,等贵贱’之政,清查豪强田亩,招募流民工匠,兴修水利,扩建工坊。其军中,除操练甚严外,竟赢教导队’宣讲军规,赢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之口号流传。近日更闻,其在曹州设‘考评司’,授‘匠师’、‘农师’荣衔,厚待有一技之长者……凡此种种,岂是只知劫掠的流寇所为?”
他顿了顿,环视殿中诸公,声音提高了几分:“此贼所图非!其所为,乃是收揽人心,稳固根基,培植党羽,打造器械,俨然有割据一方、窥伺中原之志!若任其坐大,恐非疥癣,实乃心腹之患!王仙芝飘忽不定,尚可驱赶围剿;黄巢扎下根来,便如毒瘤生根,再欲铲除,难矣!”
一番话,得殿内鸦雀无声。许多官员并非不知这些情况,只是不愿、或不敢在皇帝和权阉面前如此直白地指出问题的严重性。郑畋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那层“乌合之众”的勉强安慰,露出了下面令人心悸的现实。
李儇的脸色更加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
田令孜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依旧平静:“郑相未免危言耸听。黄巢施些恩惠,不过为蛊惑愚民,苟延残喘罢了。其兵不过万余,将不过数员,钱粮能支几日?工匠农人,岂能挡我兵锋镝?如今朝廷大军云集江淮,全力围剿王仙芝,待南面平定,腾出手来,以泰山压卵之势临之,曹州弹丸之地,顷刻可下。当下之急,仍在王仙芝。若分兵北顾,恐两面受敌,反让二贼得喘息之机。”
这是典型的“先南后北”、“重点剿灭”战略,听起来不无道理。不少武将和倾向于田令孜的文官纷纷点头。
“军容之言,似是老成谋国。”郑畋却不退让,直视田令孜,“然则,养痈遗患,古有明训。黄巢眼下兵势未盛,正宜及早扑灭。若待其整合曹、濮,连通河北,乃至与王仙芝残部合流(纵有龃龉,利字当前,未必不能暂时勾结),则大势去矣!届时,恐非一隅之患,而是……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四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李儇猛地坐直了身体。
“郑畋!你——”田令孜脸色一沉,正要斥责。
“陛下!”又一个声音响起,是户部侍郎王铎。他掌管度支,对钱粮最是敏感,此刻出列,面带苦色:“郑相所言,虽或有耸听之嫌,然不可不虑。去岁至今,为剿王仙芝,朝廷已耗费钱粮无数,各道征兵派饷,民怨渐起。若再对曹州大举用兵,钱粮从何而出?如今两河、江淮,水旱频仍,州县凋敝,加征恐激民变。且……且据闻黄巢在曹州整顿吏治,轻徭薄赋,颇得一些愚民之心。强攻硬打,纵能克城,伤亡必重,善后亦难。是否……可虑招抚之策?许以官职,羁縻其心,待南面平定,再徐图之?”
“招抚?”李儇还没话,田令孜已冷笑一声,“王侍郎莫不是忘了庞勋之乱?朝廷初时亦是招抚,结果如何?慈反贼,得寸进尺,毫无信义!唯有犁庭扫穴,方能永绝后患!钱粮之事,自有办法,岂能因噎废食?”
王铎被噎得面色通红,不敢再言。主剿与主抚,战略与后勤,权阉与朝臣,不同的立场和利益在殿上碰撞。
就在争论将起未起之际,一名内侍匆匆入殿,跪地禀报:“启奏陛下,平卢节度使宋威、忠武节度使崔安潜,联名八百里加急奏报!”
“快呈上来!”李儇精神一振。宋威是前线对王仙芝作战的主将之一,崔安潜则镇抚中原,他们的联名奏报,必定关乎东南战局,或许能有破敌之策,缓解朝廷压力。
田令孜亲自接过密封的漆盒,验看无误后,打开取出奏章,快速浏览一遍,原本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惊疑和奇异光彩的神色。他将奏章转呈给皇帝。
李儇迫不及待地展开,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为困惑,又从困惑变为一种古怪的怔忡。
殿下众臣屏息凝神,不知这份紧急军报带来了何等消息。
良久,李儇放下奏章,看向田令孜,语气有些不确定:“宋威和崔安潜……他们建议,派人去曹州,招抚黄巢?许以……淄青节度使?”
“什么?!”
“淄青节度使?!”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淄青镇(平卢节度使辖地)乃河北重镇,财赋之地,战略要冲!将一个如此重要的方镇节度使职位,许给一个造反的盐枭?简直是骇人听闻!
郑畋更是脸色剧变,急道:“陛下!万万不可!此必是宋威等人剿贼不力,又恐黄巢坐大威胁其境,故出此下策,欲祸水东引,或暂保自身平安!若开此先例,朝廷威信何在?四方节镇、野心之徒,岂不竞相效仿?届时下藩镇,谁还尊奉中央?此乃亡国之策!”
豆卢瑑也颤声道:“陛下,郑相所言极是!黄巢狼子野心,岂是区区节度使之位所能满足?此议断不可行!”
李儇被吵得头痛,求助似的看向田令孜。
田令孜此刻却沉吟起来。他起初也觉得荒谬,但仔细一想宋威、崔安潜的处境和奏章中的理由,又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宋威在沂州“大捷”后,并未能扩大战果,反而被王仙芝残部牵着鼻子走,损耗不,急需休整。崔安潜坐镇中原,既要防备王仙芝北窜,又要警惕黄巢西进,兵力捉襟见肘。若能用一个“虚名”(在他们看来,黄巢未必能真正控制淄青,朝廷事后也可反悔或另作安排)暂时稳住甚至笼络黄巢,使其与王仙芝彻底决裂,甚至调转枪头对付王仙芝,那朝廷便可集中力量先灭王仙芝,之后再收拾黄巢……这似乎是一步险棋,但或许也是一步妙棋?
关键在于,朝廷现在是否有能力同时打赢两场战争?尤其是黄巢看起来越来越像一颗扎进肉里的钉子。
田令孜权衡着利弊,最终,他倾向于尝试。若能不成,无非损失一个使者;若能成,则大局可缓。至于威信……解决眼前的生存危机,比长远的威信更重要。况且,操作得当,未必会严重损及威信。
“陛下,”田令孜缓缓开口,压下令内的嘈杂,“宋威、崔安潜久在行伍,熟悉贼情。其议虽显突兀,然或有一试之价值。黄巢乃落第举子,未必没有功名之心。今其虽据州郡,然名不正言不顺,终是贼寇。若朝廷许以高官厚禄,准其镇守一方,或可动其心志。纵其不降,亦可借此离间王、黄,使其互疑,于我剿贼大局有利。不妨……先派一能言善辩、胆识过人之使者,携诏前往曹州探其虚实,晓以利害。成,则去一强敌;不成,亦无损大局。”
他这番话,得冠冕堂皇,既考虑了前线将领的困境,又似乎顾及了朝廷体面,还暗藏后手。一些本就畏惧两面作战的官员暗自点头。
郑畋还想再争,李儇却已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就依阿父所言。着吏部、兵部速议使者人选,务必要……要机警些的。招抚条件……可先以虚职试探,淄青节度使……暂不提及,视其反应再定。退朝!”
皇帝起身离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从禁中流传出去。虽然具体的招抚条件被模糊处理,但“朝廷欲招安黄巢”的风声,还是很快在长安官场、市井间传开,引发了更多的猜测和议论。
有人痛心疾首,认为这是朝廷懦弱、自毁长城的开端。
有人暗自庆幸,希望招抚成功,换取一时太平。
有人冷眼旁观,觉得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更有远在各地的节度使、观察使们,收到风声后,心中不免泛起别样思量——朝廷对反贼尚且可许高官,那么他们这些本就拥有兵权的藩帅,又当如何?
唐廷的震动,以这样一种充满矛盾、妥协和算计的方式,传递出了它的第一波涟漪。这涟漪的中心,是关于如何对待那个在曹州悄然构筑“新核心”的落第举子。
而这份震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混合着轻视、忌惮、算计的招抚试探,正由一位精心挑选的使者携带,沿着官道,向着东方那座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城池——曹州,疾驰而去。
黄巢和他那刚刚萌芽的新秩序,即将迎来来自旧帝国中枢的第一次正式“问候”。这问候是橄榄枝,也是探路石,更是一面镜子,将照出双方无可调和的根本矛盾。
紫宸殿的争论结束了,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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