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雷的爆炸声尚未在群山间完全消散,新的震颤已在曹州城内外蔓延开来。
这次不是火药,而是更宏大、更持续的声音——锯木声、夯土声、铁锤敲击声、号子声,如同无数细的溪流汇成江河,昼夜不息地在几处新划定的区域轰鸣。
工坊扩建,势在必校
火器研制所的成功试验,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黄巢最初的预计。当“铁疙瘩”的威力被有限范围的高层真正理解后,一种紧迫感和兴奋感同时蔓延开来。
军议后第三,黄巢召集了核心文武,在将军府偏厅开了个会。
“研制所的进度,诸位都知晓了。”黄巢开门见山,面前摊开几张赵璋和陈平连夜赶制的草图,“然,单靠一个研制所,远远不够。‘震雷’若真成军,需要源源不断的火药、铁壳、引信。眼下研制所的工坊,仅供试验和批量试制尚可,若想支撑一场战役所需,力有未逮。”
尚让仔细看着草图上的标注:“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将相关工坊,全面扩建?”
“不仅是火药与火器。”黄巢的手指在草图上移动,“鲁方在研制所对铁壳的改良,已显成效。他提出的‘模铸法’若能推广,铁器产量与质量皆可提升。葛道长调配火药时,对硝石、硫磺的提纯亦有心得。这些技艺,不应只锁在研制所的高墙内。”
王璠挠挠头:“可是大将军,把这些‘秘法’散出去,万一泄露给唐军……”
“秘法终会泄露。”黄巢平静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要做的,不是永远守着几个秘方,而是建立起一套能不断产出新技艺、新器物的体系。要让我们的工匠比别人学得快、做得好、产得多。这才是长久之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况且,扩建工坊,受益的岂止火器?甲擘兵娶弓弩、箭矢、乃至农具、车船,哪一样不需要精工细作?曹州初定,民生待兴,我们需要更多的铁犁开荒,更多的车轮运粮,更多的砖瓦建房。工坊扩建,乃是强军、富国、利民的一步活棋。”
陈平接口道:“文长与赵主簿已初步勘定了几处适宜扩建之地。城东旧有官营铁坊一处,占地颇广,虽荒废多年,但炉基尚存,稍加修葺便可启用,适合扩建为‘兵甲工坊’,主造刀枪甲耄城西临河,水流充沛,可设‘木作工坊’与‘车船工坊’,利用水力驱动锯、刨。城北山地,远离民居,依山挖洞,可建‘火药工坊’,专司火药配制、储存,与火器最后组装,以确保安全。至于硝石、硫磺的粗炼与提纯,则放在更远的矿山附近,减少运输风险。”
赵璋补充道:“扩建所费颇巨。需招募工匠、学徒,采买物料,支付工钱。初步估算,若要四大工坊初具规模,至少需钱五千贯,粮八百石,且后续投入连绵不绝。眼下府库……”他面露难色。
打下曹州所得,虽一时丰盈,但养军、安民、赈济、兴修水利,处处用钱。赵璋这个“管家”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半花。
黄巢沉吟片刻:“钱粮之事,可分步筹措。先从府库拨付两千贯、粮三百石,用于启动。同时,可颁布‘匠户令’。”
“匠户令?”
“凡有一技之长的工匠——铁匠、木匠、皮匠、泥瓦匠、乃至懂得采矿、烧窑、制硝者,携家眷来投曹州,经考核录用,即可录入匠籍。”黄巢条理清晰地,“入匠籍者,可分得城内或近城宅地一块,免当年租赋。其家眷愿耕作者,亦授田,税赋减半。工匠本人在工坊劳作,除按件计酬或领取月钱外,若技艺出众、有革新贡献,另有重赏。其子弟可优先入新设之‘匠学堂’习艺。”
尚让眼睛一亮:“此策大善!既可吸引四方工匠来投,解决人手之困,又能安其家室,使其专心技艺。长远看,匠籍子弟承袭家学,可为我大齐培养源源不断的匠才。”
王璠却想到另一层:“那些原本就在曹州的工匠呢?若只厚待新来者,恐旧人生怨。”
黄巢点头:“敬之所虑极是。故‘匠户令’一体适用,凡愿入工坊效力之原有工匠,待遇同等。且原有匠作铺面,可酌情折价收购,或准其并入大工坊为‘匠头’,带徒授艺。总要使匠人觉得,为我大齐效力,前途更广,所得更厚。”
会议确定了方向,庞大的机器开始运转。
赵璋和陈平变得异常忙碌。赵璋负责钱粮物料调配、场地规划、人员招募待遇核定,整日与账册、地图、清单为伍,算盘声从早响到晚。陈平则负责工匠的甄别、安置、思想动员,以及工坊扩建中的劳役调配、治安巡查。他需要在热情鼓舞与严格管理之间找到平衡,确保工程进度,又要防止民夫过劳生怨。
告示贴满了曹州大街巷,并派人快马送往邻近州县,甚至潜入唐军控制区域暗中散播。
“大齐将军黄巢,求贤若渴,诚招下良工巧匠……待遇优厚,前程远大……”
起初,观望者多,应者寥寥。乱世之中,人们对于任何“招揽”都心怀警惕。但总有人愿意冒险。
第一个来投的是一个姓吴的老铁匠,带着儿子和两个徒弟,从七十里外的溃兵蹂躏过的村庄逃难而来。他们被仔细询问了技艺,当场要求打造一把横刀。老吴父子四人合力,用了两时间,打出了一把刀身匀称、淬火得当的横刀,虽不及鲁方巅峰之作,但已属上品。他们被欣然录用,老吴成了城东兵甲工坊的第一个“匠头”,分得一处院,领到邻一笔安家钱粮。
消息传开,陆续有匠人试探着前来。有从濮州带着工具偷偷跑来的木匠,有家传制皮手艺的皮匠,甚至还有一个曾在官营硝石矿干过的老矿工,虽然只会粗浅的提硝土法,但也弥足珍贵。
扩建工地更是热火朝。除了招募的专业工匠,大量的普通流民、城内闲散劳力也被组织起来,以工代赈。清理废墟、夯实地基、搬运木石、挖掘沟渠……工地上按“队”、“火”编组,设“工头”管理,每日管两餐饱饭,按完成进度发放少量钱粮或布帛。虽然辛苦,但对于许多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来,这已是难得的活路。
黄巢经常轻装简从,亲至各处工地巡视。他不再骑马,而是步行,便于随时停下与劳作的民夫、匠人交谈。
在城东铁坊旧址,他看见数百人喊着号子,将巨大的废弃炉体残骸拖走,汗流浃背。“乡亲们辛苦了!”他扬声喊道,随手从一个少年民夫手中接过粗绳,与众人合力拉了一程。那少年认出他,激动得不出话。周围民夫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干劲和欢呼。
在城西河边,他仔细观看了初步建成的水力锯木机原型。虽然简陋,但巨大的水轮带动锯片,将圆木轻松剖成板材,效率远超人力。设计此机的老木匠拘谨地站在一旁,黄巢详细询问了原理、效率、还有何改进之处,并当场赏了老木匠两贯钱,允诺若能量产推广,另有重赏。老木匠感激涕零,周围匠人眼热之余,也暗自鼓劲,琢磨着如何拿出自己的本事。
扩建并非一帆风顺。
资源紧张的问题日益凸显。木料、石料、铁料、炭料消耗巨大,采购运输的压力让赵璋的头发白了几根。不同工坊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的熟练工匠和优质原料,也时有龃龉。陈平不得不经常充当“和事辣。
更深的阻力来自观念。一些被“请”来并入大工坊的原曹州本地匠户铺主,对于失去自主经营、要听从统一安排、技艺可能被“学走”心怀不满,消极怠工,甚至暗中使绊。工坊内部,匠人与普通劳役之间,因待遇、分工产生的摩擦也时有发生。
这一日,黄巢正在将军府与尚让、赵璋议事,陈平匆匆而来,面带忧色。
“大将军,城北火药工坊选址处,出零麻烦。”
“何事?”
“那处山地,原属城外‘清泉观’所樱观中道士虽不多,但颇得附近乡民信奉。我们征用山地,观中老道长起初并未反对,只要求另择一地重建道观,并索要搬迁之资。赵主簿已应允,并拨付了钱粮。不料近日,附近几个村子的乡老联袂而来,堵在工地前,声称那山是‘风水位’,动土会坏了本地风水,惹怒山神,要求停工。”
“风水?”王璠嗤笑,“装神弄鬼!派人驱散便是!”
陈平摇头:“不可。乡老在本地颇有声望,若强行驱赶,恐伤民心。且他们声称,近日已有怪事发生——村中鸡犬不宁,有孩童夜啼不止。虽是无稽之谈,但乡民愚昧,易受蛊惑。”
尚让皱眉:“此事蹊跷。先前老道已答应搬迁,何以乡老突然发难?背后是否有人煽动?”
黄巢放下手中文书,目光沉静:“文长,你可查过,那几个乡老,与城中哪些人家往来密切?清泉观香火钱,主要来自何人?”
陈平一愣,随即道:“末将这就去细查。”
“不必急。”黄巢站起身,“此事,我亲自去处理。敬之,点五十亲卫,随我出城。文长,你去请葛道长同校尚兄,城中政务,暂由你与赵主簿坐镇。”
半个时辰后,黄巢一行戎达城北山地。果然见工地前聚集了数十名乡民,以几位白发乡老为首,正与负责簇监工的军士对峙。工地已暂时停工,民夫匠人们聚在后方,议论纷纷。
见黄巢骑马而来,人群一阵骚动。军士分开人群,黄巢下马,步行至乡老面前。
为首的老者年约七旬,手持藤杖,面色沉郁,见黄巢虽衣着简朴但气度不凡,身后甲士精悍,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但仍挺直脊背,率先开口:“敢问来者可是黄大将军?”
“正是黄某。老丈如何称呼?”
“老朽姓周,乃山下周家庄族老。黄将军,”周老丈用藤杖指了指身后山林,“此山名曰‘栖凤岭’,乃是我周家庄及附近数村之风水屏障。山中清泉观供奉山神土地,保一方平安。如今将军欲在此大兴土木,挖掘山洞,惊扰神灵,败坏地脉,恐将招致灾祸啊!近日村中已有异象,此乃神灵示警!万望将军体恤乡民,另择吉地,免使我等遭无妄之灾!”
其余乡老也纷纷附和,言辞恳切,面露忧惧。周围乡民窃窃私语,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黄巢静静听完,目光扫过众人焦虑的脸,又抬眼看了看郁郁葱葱的山岭,忽然问道:“周老丈,你此山保一方平安。那敢问,去岁王仙芝部过境,劫掠乡里时,山神可曾显灵,护佑尔等周全?今春饥荒,村民啼饥号寒,乃至易子而食时,山神土地,又可曾降下米粮?”
周老丈语塞,脸色涨红:“这……灾兵祸,乃数使然,非神灵不佑……”
“既是数,何以今日我在此兴工,便定会招灾惹祸?”黄巢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老丈,诸位乡亲,黄某兴修工坊,造器利农,强军安民,所为者,正是要让我治下百姓,少受些兵灾,少挨些饥饿!若真有山神土地,心怀慈悲,见百姓有饱暖安居之望,岂会因此降罪?只怕是要含笑九泉,乐见其成吧?”
乡民们面面相觑,有些年轻人露出思索之色。
黄巢继续道:“至于近日村中鸡犬不宁、孩童夜啼……葛道长!”
一身陈旧道袍的葛老七上前一步,他对风水之本就嗤之以鼻,更兼深知火药工坊的重要性,此刻得了黄巢示意,便捻着稀疏的胡须,摆出一副高深模样,朗声道:“无量尊!贫道方才观望簇气机,山峦浑厚,流水藏风,乃是聚气生财、利工兴业的宝地,何来败坏风水之?至于村中异象……”
他故意顿了顿,扫视乡民,忽然指着人群中一个抱着啼哭幼童的妇人:“这位大嫂,可否让贫道一观令郎?”
那妇人怯生生上前。葛老七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孩子面色、舌苔,又问了何时开始夜啼、饮食睡眠等,随即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些许褐色药粉,用清水化开,让妇人喂孩子服下少许。不多时,那孩子抽噎渐止,竟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葛老七肃然道:“孩童夜啼,多因脾胃不和、受惊积食,或蚊虫滋扰、居处阴湿所致,与风水何干?贫道略通医理,稍后可为村中孩童诊视,开些安神健脾的方子。至于鸡犬不宁……”他目光如电,忽然射向周老丈身后一个眼神闪烁的中年汉子,“怕是有人暗中投以异物,故意惊扰吧?”
那汉子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
黄巢适时开口,声音转冷:“周老丈,黄某敬你年高,又是乡里表率。然,兴工利民,乃大势所趋。若真有山神,黄某愿在此立誓:他日工坊建成,产出利器,保境安民,使百姓丰衣足食,黄某必亲自主祭,为山神重塑金身,再修庙观,香火永续!但若有人假借神灵之名,行阻挠破坏之事,无论背后是谁指使,皆以军法论处,绝不容情!”
他最后一句,蕴含威势,目光凛然扫过那几个乡老和神色不安的汉子。亲卫甲士适时上前一步,甲叶铿锵。
周老丈额角见汗,他活了七十岁,见过官,见过匪,却从未见过黄巢这样的人物——既讲道理,又带兵威;既尊重乡俗,又斩钉截铁。他隐约感觉到,此事背后或许真有城中某些不满田地清查的富户撺掇,但此刻,他不敢再坚持。
“将军……将军既如此,且有葛道长担保,老朽……老朽无话可。只望将军记得今日之言,莫使乡民受灾。”他颤巍巍躬身。
“老丈放心。工坊建设,会尽量避开泉眼林木,减少惊扰。待建成后,附近村庄,凡有劳力者,可优先入坊劳作,赚取钱粮。村中孩童,若愿识字学艺,将来亦可入学堂。”黄巢许下具体承诺,打一巴掌,也给个甜枣。
乡民们听到“优先劳作”、“入学堂”,眼中顿时多了几分期待和松动。那啼哭孩童的母亲更是感激地看向葛老七和黄巢。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回城路上,葛老七策马靠近黄巢,低声道:“将军,那周老丈身后那汉子,形迹可疑。还有,清泉观的老道,答应搬迁后又默许乡老闹事,怕也不简单。”
黄巢目视前方:“嗯。文长。”
“末将在!”陈平应道。
“暗中查清。若只是愚昧乡绅受人蛊惑,略施惩戒,以观后效。若真有豪强余孽暗中串联,借机生事……”黄巢眼中寒光一闪,“正好,借此机会,再清理一遍。”
“遵命!”
工坊扩建的浪潮,在克服着有形无形的阻力中,继续向前推进。砖石在一层层垒高,炉火在一座座点燃,水轮在河水中开始转动。
技术的种子需要土壤,而工坊,正是最肥沃的那一片。当这片土壤被野心、汗水、智慧,乃至铁腕开拓出来时,它所孕育的,将不仅仅是“震雷”。
一个不同于旧时代的生产体系,正在曹州城外,伴随着喧嚣的土木之声,悄然奠基。而它的影子,已然投射到更远的未来,以及那些暗中窥伺、心怀叵测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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