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爬高,阳光变得有些晃眼。
孙卿跟着姚胖子,已将南码头附近几条主要的马路、弄堂来来回回逛了几遍,留心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尤其是高个子的男子,却一无所获。
街面上的喧嚣依旧,但他们要找的线索却如泥牛入海。
“走,进去坐一歇。”姚胖子指了指路边一家门面不大的茶馆,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歇歇脚,缓口气,让脑子也清爽清爽。”
孙卿确实也走得腿脚有些发酸,便点头跟着姚胖子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走进茶馆。
里面光线稍暗,飘散着茶香和热水蒸腾的气味,夹杂着些微的烟丝味儿。
七八张方桌散落着,只有两三桌坐了人,都是些看起来闲散的老茶客,慢吞吞地呷着茶,低声聊着。
“两位,这边请靠窗,亮堂!”一个围着白围裙的伙计热情地迎上来,用肩膀上的抹布快速擦了擦一张空桌。
“来壶最实惠的茶,再配几样顶饿的点心。”姚胖子一屁股坐下,挥了挥手。
“好勒!高末一壶,点心三样——”伙计拖长调子朝后间喊了一嗓子,又麻利地摆上两个粗瓷杯。
姚胖子环顾了一下略显冷清的堂内,叫住正要离开的伙计,压低声音,像是随口拉家常:“阿弟,今朝生意好像有点清淡嘛?”
伙计闻言,笑着点头:“辰光还早呢,先生。再过一个钟头您看看,保管位子都寻不着!码头上鱼摊老板、跑单帮的、还有谈生意的,这个辰光前后脚都要来泡壶茶,吃点点心,歇一歇的。”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生得特别高、特别瘦的男人?年纪不算大。”孙卿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伙计,补充了一句。
“特别高……特别瘦?”伙计挠了挠头,认真回想了一下,还是摇着头,“高的瘦的?没太大印象。瘦的倒是有好几个——”他为了证明自己尽力了,随手就指向茶馆靠里的一桌,“喏,像那两位老先生,就蛮瘦的。”
孙卿和姚胖子顺着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扭头望去。
册那!姚胖子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那桌坐着的是两位须发皆白、干瘦得像老藤似的老先生,正慢悠悠地对着棋盘凝神,两人岁数加起来怕是能超过一百五十岁了。
“是年轻的,大概三十岁上下。”孙卿有些无奈地收回目光,看向伙计,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满。
“那……那我就不清楚了。”伙计讪讪一笑,摆了摆手,转身去忙活了。
两人不再多问,默默喝着粗茶,吃着廉价的点心,目光却透过糊着薄尘的玻璃窗,一遍遍扫视着外面马路上熙攘的人流,不放过任何一个高瘦的身影。
茶馆里原本迟缓的时光,被门口猛然掀动的门帘和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打破。三个穿着黑色绸短衫、敞着怀的汉子走了进来,一股江湖气随之涌入。
为首的是个方脸阔嘴的壮汉,一进门,铜铃似的眼睛就瞪向正在角落擦桌子的伙计,声如洪钟:
“眼睛戳瞎啦?看到爷来了还不赶紧上茶!”
“啊哟!是三爷您大驾光临!”那伙计浑身一激灵,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跑着迎上前,腰都弯了几分,“您里面请,里面请!”
“给大爷找个亮堂点的好位置!老子要等人!”被称作“三爷”的汉子大手一挥,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往下掉。
“亮堂……好位置……”伙计嘴里应着,眼睛飞快地在堂内扫了一圈,心里暗暗叫苦——最亮堂的靠窗位置,就那两桌,现在都坐了客。早晓得这个煞星今要来,什么也得给他留一张啊!
他硬着头皮,指着离窗稍远、但还算明亮的一张空桌,赔着笑道:“三爷,您看这张桌子行不行?也亮堂,位置还宽敞……”
“三爷”浓眉一拧,不耐烦地顺着伙计先前的目光,朝靠窗那两桌斜睨过去。
一桌是两个穿着中山装、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低着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对这边的动静恍若未闻。
另一桌,则是一个衣着普通、面庞圆润的胖子和一个二十出头、模样清秀姣好的姑娘,两人似乎正被窗外的什么景象吸引着,侧着脸朝外看,只留下平静的侧影。
三爷的目光在那姑娘的背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哼。
“行吧!”三爷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不再坚持,径直朝伙计指的那张桌子走去。路过孙卿身侧时,他那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又特意侧过来,在孙卿年轻的脸庞上短暂地扫了一下。
见这位爷今居然没掀桌子骂娘,伙计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手脚麻利地给那三位大汉端上茶壶茶碗。
“姚副处,差不多了吧?”孙卿看了眼面前空聊点心盘子,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再出去转一圈?”
姚胖子摆摆手,老神在在地又给自己续了杯茶:“勿要着急。街边茶馆讲究的是茶喝到淡,坐到打烊也没人赶你。再等等。”
果然如那伙计所言,约莫半个多钟头后,茶馆像被唤醒了一般,开始一拨一拨地进人。
拉板车的苦力、穿着短褂的码头工、神色精明的跑单帮客……原本空荡荡的堂子渐渐坐满,变得嘈杂起来。
伙计的吆喝声、熟人间的招呼声、茶杯磕碰声、嗡文谈话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也显得愈发浑浊闷热。
姚胖子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像尊弥勒佛似的坐着,目光仍旧流连在窗外街景,偶尔啜一口那淡得快没味的粗茶。
孙卿心里有些犯嘀咕:不是来寻线索的么?怎么姚副处倒像是在这儿“孵茶馆”孵上瘾了?
她几次想开口提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突然,姚胖子端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用拿着杯盖的手指,极轻地朝街对面点零,声音压得只有孙卿能听见:“注意那个人。”
孙卿心神一凛,顺着那微不可辨的示意望去。
只见街对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正穿过马路朝茶馆走来。
那人身形确实很瘦,个子也算高挑,但在南方人里并不算很特别,属于稍微留意才能注意到的类型。
那男饶目标很明确,就是这间茶馆。
姚胖子已然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转而看似随意地瞥向茶馆门口,手里继续慢悠悠地转着茶杯。
“先生,您几位?”伙计的招呼声再次响起。
那瘦子脚步匆匆地跨进门,对伙计的问话充耳不闻。他站在门口,略显警惕地朝茶馆内扫视了一圈,目光很快锁定在“三爷”那桌,随即快步走了过去。
姚胖子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借着喝茶的动作,眼角余光牢牢锁住那个从身侧经过的瘦子。他的目光在对方腰间迅速一掠——那里衣襟下摆处,隐约有个不自然的、硬邦邦的凸起轮廓。
是家伙。
姚胖子放下茶杯,向坐在对面的孙卿递去一个极细微的眼色。
孙卿会意,原本略显焦躁的神情立刻沉静下来。
她微微调整了坐姿,目光自然地流转,仿佛只是在观察茶馆里的各色热,每一次掠过“三爷”那桌时,都会多停留一两秒钟。
只见那瘦子走到“三爷”桌旁,抱拳拱了拱手,也不等招呼,便大喇喇地在三爷旁边的空位坐下。
两人立刻凑近了些,脑袋几乎抵在一起,嘴唇翕动,开始低声而急促地交谈起来。
茶馆的喧闹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除了偶尔能看到三爷浓眉紧皱或瘦子眼神闪烁,根本听不见丝毫内容。
不到五分钟光景,那瘦子便站起身,朝三爷略一拱手,转身便朝茶馆外快步走去,动作干脆利落。
“伙计,钞票放台子上了!”姚胖子几乎同时起身,朝柜台方向扬了扬手,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句,顺手将几张零钞压在茶壶底下。
“好唻!先生姐慢走,下趟再来!”伙计远远地应着,声音在嘈杂的茶馆里依然清晰。
“跟上去。”姚胖子侧头,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对孙卿道,眼神已然恢复了工作时的锐利。
两人前后脚出了茶馆。大街上,那瘦子的身影在人群里还算显眼,只见他径直穿过马路,朝着对面一条不算太宽的弄堂口走去。他步履不慢,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觉,边走边状似无意地朝前后左右扫视。
“娘个起来!”姚胖子嘴里低低骂了一句,脚步下意识地放缓了些。
“怎么了?”孙卿紧跟着他,同样压低了声音问。
“碰到老师傅了,”姚胖子目光紧锁着那个即将拐进弄堂的背影,快速解释道,“这种直筒子弄堂,我们跟进去,只要他稍微留心身后,马上就会察觉。”
话间,他已迅速环顾四周。
恰好一个拉着空板车的苦力大哥,敞着汗湿的褂子,正从他们身边经过。
姚胖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板车车把。
“老阿哥,帮帮忙,打听个路。”姚胖子脸上瞬间堆起客套又略带焦急的笑容,指了指马路对面那个弄堂口,“对过那条弄堂,通到啥地方去?里厢有没有别的出口?”
苦力停下脚步,顺着姚胖子的手指看了眼对面,想都没想就回道:“死弄堂,就前头这一个口子,走到底是一道高墙,没路通的。”
“谢谢侬,老阿哥!帮大忙了。”姚胖子连忙道谢,顺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根过去。
孙卿在一旁静静看着,心里暗自佩服姚胖子这随机应变、借力打力的本事。
这些街头巷尾的智慧和门道,都是书本上和训练班里学不来的,她打定主意要好好跟着学。
那苦力大哥见姚胖子客气,烟也递到手里,便也爽快起来,接过烟夹在耳朵上,道:“兄弟,还有啥地方不认得的?你尽管问,我在这一带拉生活,角角落落都熟。”
姚胖子嘿嘿一笑,心想真是巧了。
他掏出火柴,“嚓”一声划亮,先给苦力大哥点上烟,自己也点了一支,顺势就攀谈起来:“老阿哥,正好,侬吃根香烟歇歇脚。”他深吸一口烟,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着对面弄堂口,声音放得更自然随意,“侬帮我看好那个弄堂口……”
苦力虽然不明所以,但烟抽着,话聊着,歇歇脚也无妨,便依言朝对面望去,权当看个热闹。
就在这时,只见那瘦子骑着一辆半旧的脚踏车,不紧不慢地从弄堂里晃了出来。他换了身更普通的灰布短衫,帽子压得低低的,若不仔细看,几乎与刚才判若两人。
“老阿哥,看清爽了伐?”姚胖子朝瘦子骑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道,“骑脚踏车那个,面孔熟不熟?是不是常在这一带走动的?”
苦力大哥眯起眼睛,盯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摇摇头:“没见过,这张面孔陌生得很,不是常在这里讨生活的。”
“多谢了,老阿哥!”姚胖子用力拍了拍苦力的肩膀,不再多话,目光早已锁定了前方那个骑着车的身影。
他顺手招来两辆空着的黄包车,对孙卿果断地一甩头:
“孙,上车!跟紧前面那辆脚踏车!”
两人迅速跳上黄包车。
车夫在姚胖子急促的低声指引下,拉起车子,混入街上的车流,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阳光将脚踏车和黄包车的影子拉长,投射在熙攘的街面上,一场无声的追踪,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中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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