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子骑着脚踏车,不慌不忙,一路向南蹬去,车轱辘在并不平整的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咯噔”声。
两辆黄包车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车夫在姚胖子时而低声、时而手势的指引下,灵巧地利用着街边行人和车辆的遮挡。
约莫半个多钟头后,前方的脚踏车终于减缓了速度。
瘦子单脚支地,将车停在了路边一排低矮的民居前。
他并没有下车,就那么斜跨着车架,一只手搭在车把上,另一只手似乎下意识地摸着腰间,目光则时不时地瞟向边上一条更为僻静的弄堂口,像是在等待什么。
姚胖子立刻示意车夫将黄包车拉到旁边一条窄巷边停下。
他付了车钱,打发走车夫,与孙卿隐在窄巷墙角的阴影里,朝外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一打量,姚胖子心里微微一惊。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跟出了市区繁华地带。
此处已是城郊结合部,房屋低矮稀疏了许多,路边可见藏和零散的棚户。
空气中飘着一股泥土和植物生长的气息,夹杂着远处若有若无的焚烧垃圾的烟味。
抬眼望去,右前方际线上,一座古塔的尖顶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千年古刹龙华寺的宝塔。
而更远处,隐约能望见龙华机场平坦开阔的地界轮廓。
“这帮赤佬,活动的跨度倒是真不,”姚胖子压低声音对孙卿,目光依旧锁着那个瘦子,“从闹哄哄的南市码头,一脚踏车能蹬到这龙华边上。怪不得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不好找。”
眼前的景象与南码头的喧嚣杂乱截然不同,空旷,安静,潜藏危机。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驮着材驴车或挑着担子的本地农民经过。
姚胖子示意孙卿再往阴影里靠了靠,自己则眯起眼睛,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耐心地等待着猎物下一步的动作,同时将四周每一处可供藏匿或转移的路径——那排民居的拐角、弄堂的深度、更远处一片树林的轮廓——都默默记在心里。
“姚副处,你看那边!”孙卿忽然轻轻碰了碰姚胖子的胳膊,手指隐秘地指向街上另一头。
姚胖子顺着她示意的方向凝神望去。只见两辆脚踏车正从远处快速骑来,车上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身本地常见的粗布短打,皮肤黝黑,乍看与附近农村人没啥两样。
那两辆车“吱呀”一声,精准地停在了瘦子身边。
瘦子显然与他们相识,掏出香烟散了一圈。
三人聚在路边,嘻嘻哈哈地聊了起来,声音不高,但姿态放松。
奇怪的是,三人都没有下车,仍斜跨在车架上,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蹬车离开的姿态。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旁边那条僻静巷的阴影里,晃悠悠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头戴一顶半旧的草帽,肩上压着一根扁担,两头挑着满满的蔬菜篮子,步伐看似迟缓,像个寻常赶集市的当地农民。
他径直走到那三个骑车人附近,却没有搭话,只是停下脚步,将扁担换了个肩。
就在这一停顿的瞬间,草帽微微抬起,帽檐下射出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飞快而锐利地扫过四周——马路、对面的房屋、更远处的岔道,无一遗漏。
姚胖子心里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身旁的孙卿往后用力一拉!
两人迅速缩回了藏身的那条窄巷深处,后背紧贴着冰凉潮湿的砖墙。
“一、二、三、四、五……”姚胖子心中默数了五下,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这才极其缓慢地,重新探出半个头,朝外窥视。
这一看,他心中不由大骂:这宗桑(畜生),动作好快!
只见那三个骑车人已经下了车,正推着脚踏车,转身走进了刚才那挑担人出来的巷。
而那个戴草帽的“农村人”,此刻已挑起担子,正朝着他们藏身这条巷子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低着头,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脚步又快又稳,转眼间距离巷口已不足三十米。
姚胖子急忙缩回头,推着孙卿就往巷更深处退去。
这巷子实在太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墙边还堆满了破筐烂木、碎砖瓦砾等杂物。孙卿身形纤细,尚可灵巧躲闪,姚胖子体胖,走得磕磕绊绊,衣物摩擦着墙壁和杂物,发出窸窣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巷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行!姚胖子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绝对不能让那人发现!他们两人身上的衣着——孙卿的列宁装,他自己的西服——与这城郊环境格格不入。
莫是经验丰富的特务,就是普通老百姓见了,也会起疑。
而窄巷外,那沉稳迅捷的脚步声,已隐约可闻,正不疾不徐地逼近。
“姚副处,这里!”
就在姚胖子心急如焚,勉强绕过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木板时,走在前面的孙卿忽然低声唤他。姚胖子抬头一看,心头一跳——方才还在眼前的孙卿,身影竟一下子不见了!
他正有些慌乱,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用力拽了进去。
姚胖子那肥硕的身躯刚被孙卿拽进那扇虚掩的后门,耳朵里便已清晰地捕捉到窄巷口传来的脚步声——沉稳,刻意放轻,却带着一种猎食者般的警觉。
脚步声在巷子口的位置停顿了一两秒,仿佛在凝神倾听或判断,随即,那声音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去,越来越轻,渐渐融入了远处模糊的市声里……
姚胖子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今这运气,真是踩了狗屎又撞上墙——歪打正着,居然摸到了这帮特务的一个窝点,甚至可能就是老巢!
幸亏孙眼尖机灵,找到了这处藏身地,若是被那个挑担子的“宗桑”撞破,不但今一上午的辛苦全白费,更可能立即引发枪战,那麻烦可就捅破了。
他正暗自庆幸,神经刚刚松弛一丝,一个尖利而突兀的女声,如同炸雷般在他们身后响起,打破了这院死寂:
“你们做啥?!跑到我屋里厢来干什么?!”
这声音在骤然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骇人。
姚胖子和孙卿被惊得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孙卿的手已经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本地阿嫂,端着一盆刚洗好、还在滴水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正圆睁着眼睛,又惊又怒地瞪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她穿着蓝布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面庞被日头晒得黑红,此刻因气愤而绷得紧紧的。
姚胖子慌忙摆手,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额头上的汗珠又冒了出来。
孙卿按在枪柄上的手飞快移开,转而掏出深棕色的工作证,迅速在阿嫂面前展开,压低声音急促道:“阿嫂,别喊!我们是……”
那阿嫂眯着眼看了看证件,却连连摆手,脸上怒气未消,更添了几分茫然和警惕。
姚胖子瞬间明白了——这位阿嫂不识字,是个文盲。
“我们是军管会的解放军,在执行要紧任务!”孙卿连忙用最简洁清晰的话语表明身份,声音压得极低。
就在这时,姚胖子敏锐的耳朵似乎又捕捉到巷子口传来极轻微的、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他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
“老阿姐!快,现在再骂几句!随便骂,大声点!就像平常跟隔壁邻居吵架一样!”姚胖子也顾不得解释,急急地低声催促,眼神里满是焦灼和恳求。
阿嫂一听是解放军,紧绷的脸色缓和了大半,但听到这奇怪的要求,嘴巴张得老大,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呀!跟隔壁为了鸡毛蒜皮事情吵架那样骂!”姚胖子急得恨不能替她开口,用手势比划着。
“欸……好,好!”阿嫂终于反应过来,虽不明所以,但看两位“同志”焦急的神色,知道事情紧急。
她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忽然朝院门外方向,拔高嗓门,用本地土话响亮地骂了起来:
“寻死啊!哪个杀千刀的王鞍又到我家院墙根偷鸡蛋?!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她骂了一句,看看姚胖子。姚胖子赶紧竖起大拇指,用力点头,示意继续,好样的!
阿嫂得了鼓励,一手叉起腰,骂得更顺溜了,仿佛真有毛贼站在门外:“当我眼睛瞎掉啦?相不相信我现在就去报官,让警察来捉你去吃牢饭!无法无了还!”
姚胖子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聆听巷子口的动静。
那细微的脚步声,果然在巷子口的位置再次停住了,似乎在分辨这突如其来的“邻里纠纷”。
“好勒,好勒!都是乡里乡亲,一个村子住着的,侬不要闹了,闹大了不好看……”姚胖子适时地也拔高声音,用带着点本地口音的上海话劝着,听起来活像个家里的男主人。
同时,他的手隐蔽而快速地朝院门外挥动,指挥阿嫂一边骂一边往外走。
这阿嫂果然是个机灵人,立刻会意。她“砰”地一声用力推开那扇薄木板院门,端着洗衣盆(权当道具),一步跨到狭窄的巷里,一手叉腰,朝着空无一饶巷子另一头,继续中气十足地骂骂咧咧,活脱脱一副得理不饶饶泼辣模样。
姚胖子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巷子口那停住的脚步声,再没有响起,也听不到离开的声音。
无法判断那人是否还在原地窥探,或是已经悄然退走。
孙卿躲在门后,心地朝阿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一眼巷子口方向。
阿嫂嘴里不停,眼睛却飞快地朝两头各瞟了一眼,然后借着转身“骂人”的动作,朝门内的孙卿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动,用气声道:“两头都没人。”
“快进来!”孙卿立刻低声招呼。
阿嫂又装模作样地朝空气“呸”了一声,这才端着盆子退回院子,关上了门。
她的胸口也有些起伏,不知是骂累了还是紧张的。
“解放军同志,”她放下盆子,擦了擦手,脸上竟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兴奋和好奇,“还要接着骂伐?我还能再骂半个钟头不得重样!”
姚胖子连连摆手,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谢谢侬!老阿姐!今朝真是多亏侬了,帮了我们大忙,大的忙!”
孙卿也赶紧上前,帮阿嫂把洗衣盆放稳,诚挚地道谢:“大姐,太感谢您了!刚才情况紧急,吓着您了吧?”
“没事体,没事体!帮解放军同志做事体,应该的。”阿嫂摆摆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孙卿趁机压低声音问道:“大姐,我向您打听一下。最近这段时间,您有没有发觉,附近有什么生面孔经常来?或者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事情?”
阿嫂听了,认真回想起来,眉头渐渐皱起:“生面孔……白倒是不大看见。不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神秘和不安,“最近一段日子,深更半夜,老是听到狗叫,一阵一阵的,叫得人心慌。以前很少这样的,就是……就是日本在的时候,好像也没这样闹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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