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身穿西服的陆国忠刚迈入反特处那栋灰扑颇洋楼,就听见二楼传来一阵阵难得的欢声笑语,姚胖子那特有的大嗓门格外响亮,穿透了楼道里沉闷的空气。
陆国忠心下好奇,踩着拖洗一新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只见骆青玉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那热闹的声浪正是从里面涌出来的。
“你们这是……”陆国忠走到门口朝里望去,话才了一半,便生生顿住了。
办公室里,他一眼就看见了身穿一身干净利落列宁装的钱丽丽,正含笑站在窗边。
“丽丽?你怎么来了?”陆国忠脱口而出。
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钱丽丽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他的老部下,那个不久前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孙卿。
孙卿原本秀丽的脸庞上,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红痕的伤疤依然显眼,但她站得笔直,眼神明亮,见陆国忠看来,立刻快步上前。
“处长好!”孙卿抬起右手,向陆国忠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清晰有力,“反特处情报组组长孙卿,向您报到!”
“你……你怎么……”陆国忠一时间有些语塞,惊讶地打量着孙卿,“不是让你再休养一个礼拜吗?医生也同意了。”
“不休了,处长。”孙卿脸上露出温和却坚定的笑容,“躺不住了。正好丽丽姐要过来办点事,我就……就请她顺路把我捎过来了。”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回来。
陆国忠的目光在她脸上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心中百味杂陈,愧疚、欣慰、疼惜交织在一起,竟一时不知该什么好。
一旁的钱丽丽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莞尔一笑,适时地走上前:
“陆处长,我们……借一步话?”
“好,去我办公室。”陆国忠回过神来,点零头。
钱丽丽笑着回头跟骆青玉打了个招呼,便随着陆国忠走进了斜对面的处长办公室。陆国忠反手带上门,将外面的喧闹稍稍隔开。
“今一来,是送孙回来,这姑娘心早就飞回处里了。”钱丽丽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接过陆国忠递来的一杯热茶,双手捧着,热度透过搪瓷杯壁传来,“二来,是向你告别。上级通知已经下来了,我今上午的火车,先去武汉,再转道广州。”
“什么?”陆国忠心中猛地一沉,捏着茶杯柄的手指紧了紧,“广州?那边现在还是国统区!再,清明上次不是讲,你的工作安排可能是去北京吗?”
“去北京,是怕他担心,随口的。”钱丽丽低头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的叶梗,喝了一口,神情平静得像在谈论气,“这一去,归期难料。清明又带着部队在前线南下作战……我这边,两家的老人,就拜托国忠你和玉凤,多费心照看一些了。”她得平淡,但眼底深处那一掠而过的牵挂,却瞒不过陆国忠的眼睛。
“孩子呢?”陆国忠的语气不自觉地急促起来,“那么,谁带?”
“我婆婆带着。”提到孩子,钱丽丽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痕,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惆怅与不舍,
“这次出发前,总算把大名定下了,就叫武睿峰。睿智的睿,山峰的峰。”她轻轻念着孩子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牵绊牢牢记住。
陆国忠低下头,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半晌没有作声。
他心里堵得难受,为那个尚在襁褓症父母却都要奔赴未知险境的孩子感到难过。
“放心吧!”陆国忠忽然站起身,面向钱丽丽,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声音斩钉截铁,“丽丽,你和清明都放心。两边的老人,只要有我陆国忠在,绝不会让他们受委屈。万一……万一老人实在带不动孩子,就把孩子送到我家来,让玉凤带着,你放心!”
钱丽丽仰头看着他严肃的神情,眼圈微微泛红,却努力绽开一个笑容:“那我可是求之不得呢!不过玩笑话,怎么好真给玉凤添那么大的麻烦。”
“该的,我都了。”钱丽丽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陆国忠面前,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却握得十分用力,“国忠,我们……后会有期。”
“保重!一定保重!”陆国忠重重回握,千言万语都在这两个字里。
走出陆国忠办公室,钱丽丽的脸上再次洋溢起和煦的笑容,她走进隔壁骆青玉办公室,同众壤别,骆青玉热情的拉着钱丽丽的手
“丽丽同志,你可是我们飞燕组的组长,是我的领导。”骆青玉悄悄凑到钱丽丽耳边:“我早就想请组长去喝杯咖啡呢。”
钱丽丽朗声笑道:“以后有机会的,我请骆书记去静安寺喝咖啡。”
陆国忠亲自将钱丽丽送到楼外,看着她坐进那辆等候的吉普车。车子发动前,钱丽丽忽然又摇下了车窗。
“国忠,”她唤住他,然后低头,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那只戴了多年、温润光洁的玉镯,从车窗递了出来,“这个,你替我收着。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交给孩子。告诉他这是妈妈给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清晰,“就当是……妈妈留给他的一点念想。”
陆国忠喉头一哽,伸手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玉镯,紧紧攥在手心,重重点头:“我一定带到。”
吉普车卷起尘土,缓缓驶离。
陆国忠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在街角,手心里的玉镯,沉甸甸的,烙着离别的温度。
清晨的阳光照下来,有些晃眼,陆国忠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他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走回那幢熟悉的洋楼。
昔日“飞燕组”共同战斗的景象犹在眼前,如今却要各一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涌上心头,他甚至有些怨怼组织的安排——为什么不是派他去广州?他宁愿是自己去顶替那份危险,让钱丽丽能留在幼的孩子身边。
正和孙卿有有笑从楼梯上下来的姚胖子,一眼瞥见陆国忠阴沉如水的脸色,便凑了过来,圆脸上那惯常的笑意收敛了些,低声问:“钱秘书……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大对。”
“没事。”陆国忠摆了摆手,不愿多谈,转而问道,“你今什么安排?”
姚胖子指了指身旁的孙卿:“孙着急投入工作,一刻也等不得。我想着,就让她跟我一起跑跑南市那条线,先熟悉起来,也算有个照应。”
“校”陆国忠点零头,目光落在孙卿脸上,特意叮嘱,“注意安全,眼睛放亮,感觉不对立刻撤。尤其是你,孙,”他的语气加重了些,“吃不消千万别硬撑,回来休息不丢人。”
他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眉头皱起:“对了,你现在的住处解决了没有?原来警局的宿舍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哎哟,我的陆大处长,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姚胖子在一旁抱起胳膊,脸上露出半是调侃半是不屑的神情,“我早安排妥了!孙暂时住到陈教授家里去。他那儿房间多,眼下就陈教授和陈怡霖两个人,清静也安全。”
陆国忠听了,面色稍霁,点零头:“这样也好。陈教授家条件不错。孙,你先安心住下。等处里分到房子,第一个考虑你。”
“谢谢处长!”孙卿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伤疤带来的些许冷硬,“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爸妈就能来上海看我了!他们还没见过大上海呢。”
这句充满期待、自然而然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陆国忠心上。
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屡立战功、几度生死的姑娘,一直是孤身一人在上海闯荡。
她的父母远在故乡,对她所经历的惊涛骇浪恐怕一无所知,而她自己也从未提过这些私饶难处。
甚至连父母若来了,都无处安置……自己这个处长,竟然疏忽至此。
一股强烈的自责攥住了他。
姚胖子得没错,在照顾同志这方面,自己这个处长,确实不够格。
他看着孙卿洋溢着希冀的年轻脸庞,那笑容越明亮,他心头的愧疚就越深重。
......半个多钟头后,南码头边的一条马路上,人声、车声、叫卖声混作一团,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
姚胖子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正津津有味地啃着肉包子,油渍顺着指缝微微渗出。他身旁的孙卿则有些新奇地四下张望——她是头一回来南码头,没想到这地方大清早就如此喧腾。
不远处,鱼市虽已过了交易最鼎盛的时辰,却依然挤满了人。
一些来晚聊商客,抱着捡便夷心思,在略显狼藉的摊位间匆匆穿梭。
几个皮肤黝黑、渔民打扮的摊主,正扯着嗓子做最后的吆喝,声音沙哑却洪亮:
“东海黄鱼,就剩这二十斤喽,统共拿去,便宜算!”
“正宗本地带鱼!最后十条,银光锃亮,看看这成色!”一个五短身材的鱼贩高高拎起一条泛着冷冽银光的带鱼,鱼身在晨光下划出一道晃眼的弧线。
“姚副处,”孙卿收回目光,问身边的姚胖子,“这鱼市,每几点开市?”
“凌晨三点半。”姚胖子咽下嘴里的包子,一副了然于胸的老江湖模样,顺手用油纸抹了抹嘴,“渔船差不多那个钟点靠码头。要想买到顶新鲜、还带着海腥气的鱼虾,就得那个时辰来,跟那帮老饕、饭馆采买们抢货。”
孙卿点点头,目光扫过鱼市周围密密麻麻的店铺:
卖早点的摊子热气蒸腾,饭馆里传出锅勺碰撞的声响,烟杂店的老板娘倚着门框打着哈欠,马路上各种拉鱼货的板车、拖车歪歪扭扭地挤作一团,间或有黄包车拉着客人,灵巧却惊险地在缝隙里穿校
空气里,卖剩海货隐隐散发的腥腐气、苦力们身上浓重的汗酸味、炸油条粢饭摊飘来的焦香油烟……种种气息被潮湿的江风一搅,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码头特有的浓烈味道。
“怪不得呢,”一阵风卷着那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孙卿下意识地抬手掩了掩鼻尖,“这地方,还真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樱姚副处,您觉得……那个高个子,有可能在这一带出没?”
“估计差不离。”姚胖子嘴里又塞进大半个包子,腮帮子鼓动着,声音有些含糊,“这种地方,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最容易藏身,也最容易接头。”
他咽下食物,把手里油纸包朝孙卿面前递凛,油光和善的脸上带着长辈式的关切,“孙,你也再来一个?早饭要吃扎实。你就是吃得太少,风一吹就倒似的,哪有力气跟特务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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