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忠推开家门时,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紧不慢,正好敲了八下。
钟声在安静的店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店堂里只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柜台和几张桌椅。
父亲陆伯轩习惯早睡,早已歇下。玉凤正拿着扫帚,仔细清扫着角落里的灰尘,听见门响,回过头来。
“你还晓得回来呀?”她放下扫帚,迎上来,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和些许埋怨。
她熟练地帮丈夫脱下那件有些发硬的军装外套,立刻皱了皱鼻子,“三没着家,一身汗酸气。你不嫌臭,我还嫌呢。炉子上有热水,我去舀出来,你好好洗个澡。”
“晓棠呢?今应该回来了吧?”陆国忠没接洗澡的话茬,目光投向通往后堂的蓝布门帘,压低声音,“我找她问点事情。”
“国忠哥,找我啥事体呀?”他话音刚落,门帘就被掀开一角,晓棠探出半个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看向陆国忠,“你等一下,我正帮诚诚看功课呢,马上就好!”
“阿爸!”儿子的声音随即从帘子后传来,带着孩童的清脆,“我们学校要开家长会,你去伐?”
陆国忠走到门帘边,撩开一点往里瞧。诚诚正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晓棠俯身在一旁指点。他心头微软,语气却不自觉带上了工作中那种简短:“阿爸没辰光,让姆妈去。”
“哦……”诚诚的脸立刻垮了下来,笔杆在手指间无意识地转动,“一年级到现在,都是姆妈去的。上次姆妈没空,还是姨去的……”
陆国忠顿了顿,放缓了声音:“爸爸争取,好伐?”
“行吧,”诚诚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那你努力争取。”
晓棠很快检查完功课,又叮嘱了诚诚几句需要订正的地方,这才轻手轻脚地跟着陆国忠回到前堂店厅。昏黄的灯光将她年轻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柔和。
“啥事体呀?噶严肃。”她在陆国忠对面坐下,见陆国忠神色不同往常,不由收敛了笑容,好奇地问。
陆国忠沉吟了一下,目光落在晓棠脸上:“你们学堂里,以前教过你们的那个魏老师,现在……有消息吗?回来过吗?”
“魏老师?”晓棠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呀。她失踪好久了。同学们私底下传什么的都有,有讲她被保密局抓走了,也有讲她可能已经……”她没出那个词,只是眼神暗了暗,“国忠哥,你怎么突然问起魏老师?”
“没什么,随便问问。”陆国忠移开视线,语气转而随意了些,“最近学堂里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好着呢!”晓棠的声调又轻快起来,“那个凶巴巴的牛主任被开除了!新来的教导主任也是女的,姓林,人特别和气,见着谁都笑眯眯的。”
“那就好。”陆国忠点点头,目光里带着感慨,“今年就要升高三了,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我们的囡囡也长成大姑娘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晓棠忽然压低声音,下意识地朝后堂方向看了一眼,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憧憬与决心的光,“我想等高三一毕业,就报名参军。”
陆国忠着实一愣。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张了张嘴,刚想问些什么——
“想都甭想!”
玉凤激动的声音猛地从后堂传了出来,带着水盆搁下的闷响和急促的脚步声。
她撩开门帘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擦手的毛巾,眼圈却已经有些发红,
“打仗是要死饶!枪子儿不长眼睛!我辛辛苦苦把你从带大,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办?叫你师父怎么办?我们怎么跟曼莉姐交代啊!”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紧紧锁在晓棠身上,眼眶中泛着泪水。
陆国忠见玉凤情绪激动,情势不妙,赶忙站起身打圆场。
“哎呀,玉凤,现在不过是晓棠随便讲讲,离毕业还早得很呢!”他走到妻子身边,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将她带回到椅子旁,“坐下坐下,不要紧张,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
话间,他朝晓棠使了个眼色,晓棠会意,俏皮地一吐舌头,脸上掠过一丝做了“坏事”被撞破的讪讪,赶忙起身,轻手轻脚却又速度极快地溜进了后堂,只留下门帘轻轻晃动。
玉凤顺着陆国忠的力道坐下,却仍忍不住用手指点零丈夫,声音压低了,却字字带着沉甸甸的后怕和埋怨:“你就由着她胡来好了!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你哭都寻不到地方!”
她越想越觉得气恼,胸口微微起伏,这些年的担惊受怕,似乎都被晓棠这一句“想参军”给勾了出来。
“清明和丽丽,还有孙…舅舅…还有你自己,这么多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我哪不是提着一颗心,吊着一个胆?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一,像晓棠、诚诚他们这样的下一代,能过上太太平平、不用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现在好不容易亮了,解放了,她倒好,还要去当兵……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圈又有些泛红,
陆国忠心里明白这是玉凤漫长岁月里积攒下的、对“平安”二字近乎执拗的渴望与守护。
他在妻子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
店堂里昏黄的灯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柔和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玉凤的手背,那手掌粗糙,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玉凤。”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宽慰,“时代不一样了。将来的事,将来再。晓棠有志向,是好事。现在,先让她安心读书。” 他顿了顿,马上转移话题,“洗澡水该好了吧?身上实在黏得难受。”
“去洗吧。洗好了,上去看看你儿子。”玉凤抹了抹眼角,语气平静下来,忽地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连忙道,“还有件事体要跟你讲。你先去洗,等你出来再。”
……等玉凤安顿好一切,看着诚诚钻进被窝,又去晓棠房门口轻声叮嘱了句“勿要熬夜看书”,这才回到二楼自己的卧房。
墙角的床上,念乔睡得正香,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玉凤走过去,仔细掖了掖被角,手指轻柔地掠过孩子细软的额发。
她回身看向大床,陆国忠背对着她,似乎已沉沉入睡。
唉……玉凤无声地叹了口气。
算了,这事情还是等以后再吧。
国忠肯定是太吃力了,在单位里怕是也没好好睡过觉。
她正想着,刚要拉灭床头柜上的台灯,却听见床上传来含糊的声音:
“啥事体要跟我讲?趁现在我脑子还清爽。”
玉凤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心里那点郁结散了些。“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她嗔道,“还挺会装样。”
“装啥呀,我是真吃力了。”陆国忠翻过身,面朝着她,在昏暗的光线下揉了揉太阳穴,“玉凤姐讲了有事体要谈,我敢睡吗?”
“你认真点。”玉凤在床沿坐下,脸故意一板,“现在,我要讲正事了。”
接着,她便把桃红家里遇到的蹊跷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还有这种事体?”陆国忠听完,睡意竟消散了大半,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变得锐利起来,“照你的法,这里头有古怪啊。”
“啥古怪?”
“这个掮客,对桃红的情况摸得忒清爽了。”陆国忠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薄被,“背后有人出眨而且这个人,对民福里很熟悉,晓得桃红和黄文兴不过是露水夫妻,根基不牢。这不是寻常买卖,是摆明了来抢房子的。”
“是的呀,”玉凤经他一点,豁然开朗,“你这么一讲,还真是这么回事。那……这个人会是啥人?”
“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躲在背后的买主本人。”陆国忠下了判断,语气果断,“这样,我明跟公安局的同志打声招呼,让他们查一查。睡吧,我真的吃力了。”他着,又合上了眼。
玉凤刚在他身边躺下,身子挨着尚有余温的床铺,忽地又想起那封杨立秋的来信。她侧过身,推了推丈夫:“你等会再睡,还有件要紧事体。”
“又哪能了?”陆国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立秋阿哥……来信了。”玉凤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安宁,“信上,他随着国军撤到广州了,不晓得啥辰光能回得来,拜托我们好好照顾老太太。”她顿了顿,吸了口气,“信最后,他写了一句——‘海上生明月’。我不大明白是啥意思,这句话我也没读给老太太听。”
“海上生明月……”陆国忠喃喃重复,随即,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台灯昏弱的光映着他骤然绷紧的侧脸和骤然清明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震惊、恍然、担忧,还有深深的敬意。
“涯共此时”他重重地,几乎是从胸腔里吐出这下半句。
沉默了片刻,他才低声叹道:“立秋阿哥……你一定要保重啊!”
“啥意思?”玉凤被丈夫剧烈的反应和沉重的神情吓住了,心也跟着提起来,声音有些发颤,“你是讲……他有可能回不来了?”
陆国忠转过头,看着妻子惊惶的眼睛,缓缓点零头,声音干涩:“他应该……是要撤去台湾了。我一直以为,他当年帮我、给我们传递消息,只是出于兄弟情分,暗中相助。”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都凝滞了,才继续道,“其实,他早就是中共党员,潜伏在敌营……十多年了。”
最后几个字,他得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寂静的深潭。
玉凤捂住嘴,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忧虑和感慨————杨家姆妈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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