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卧着的深沉,
山的心脏,在胸膛最深的褶皱里跳动。
熔岩的炽语早已冷却,
在时间里凝固成波滥形状,
一层层,是大地失忆前汹涌的梦。
地心的火焰曾在我脉络里奔流,
将炽烈的呐喊锻造成缄默的重量。
季风的刻刀年年走过,
在我额头留下浅淡的记号,
雨水和霜雪,是无尽温柔的磋磨,
它们:这是时间的吻痕。
青苔匍匐,替我记下湿润的年份,
根须缠绕,探寻我古老的体温。
鸟鸣偶尔跌落肩头,碎成清亮的回声,
鹿蹄轻叩,是大地递来的密语。
我卧着,听松针簌簌,替风翻阅过往的书页,
数繁星起落,亿万年的光只洒在冰冷的表面。
旅饶足音近了又远,
镌刻的名字很快被苔衣覆盖。
祭坛的烟火飘散,祷词像露水滑落,
篝火熄灭,灰烬被风卷向深谷。
我承托过虔诚的重量,也默许过短暂的热闹,
一切终归于我亘古的冰凉,
如同月光,静静流淌在嶙峋的肩上。
我只是卧着,在山之央。
语言沉在最底层的岩脉,
唯有轮廓在晨昏里述:
比风更久,比水更硬,
比所有仰望的目光更懂得
如何以绝对的静默,
守望这旋转不息的世界,
直至星辰化为尘埃,
山峦重回熔炉最初的炽红。
幻象轰然崩解!
陈满囤浑身冰冷,似刚从万载玄冰中脱出,每一寸肌肉都在失控颤抖,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要撕裂肺叶,额头上满是冰冷的汗珠。掌心那根石柱依旧冰冷如初,上方巫真幽蓝的残魄光晕却在剧烈地波动,淡薄得几乎要彻底融入身后那片永恒的黑暗,仅余微光勾勒出她虚幻的轮廓。
“它……窃走了……核心碎片……”巫真的意念传来,每个字都似从灵魂灰烬中艰难挤出,透着刻骨的疲惫与焚心蚀骨的沉痛,“便是……你手汁…那块石……的根源……诅咒……附着其上……污染地脉……山心石……已成……诅咒之源……汲取……过路生灵……精气……山川……日渐枯槁……”
陈满囤的心,沉入了无底的冰渊。他终于明白为何这片连绵的群山近年来变得如此“不祥”——野兽莫名失踪,只留下零星的骸骨;原本葱郁的草木成片成片地枯萎,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烧灼;连误入簇的樵夫猎人,归家后也会莫名染上怪病,精神萎靡如灯油枯竭,最终在无声的痛苦中死去。原来一切的诅咒源头,就在这山洞的至深之处,就在他此刻紧握的这块冰冷石头上!那石头的寒意,此刻仿佛带着无数枉死生灵无声的哀号,顺着他的手臂直刺灵魂深处。
“吾……残魄依铜…微羽与你生机……短暂凝聚……”巫真的声音微弱如风中丝线,每一次意念传递都伴随着光晕的剧烈明灭,“此石……已成毒瘤……若任其……吞噬下去……灵脉终将……彻底断绝……二山……崩塌……生灵……涂炭……万里山河……将成……死域……”
她的话语,每个字都似无形的星辰陨石,裹挟着毁灭的重量,狠狠砸在陈满囤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崩塌、断绝,生灵涂炭,万里死寂他,一个半盲的书人,流落至此,朝不保夕,连自己这残躯的明日都如风中残烛,又怎能阻止这如倾地覆、诸神黄昏般的灾劫?
“我…瞎子一个…”陈满囤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粗粝的砂石在摩擦,撕裂着他的喉咙,“破落户…书的…能做什么?告诉我…又能做什么?!”巨大的恐惧与无力绝望如冰冷毒藤蔓,瞬间缠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眼前金星乱冒。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这块带来无尽灾厄与不祥的诅咒之石狠狠扔掉,仿佛扔掉它,就能甩掉这压垮灵魂的重负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即将主宰意识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纯粹的意念,透过幽蓝光晕,清晰地传递而来。并非言语,那是一股深切的、对山川万物无私的悲悯,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至死不渝的纯粹守护执念。这意念宛如自万丈冰渊深处喷薄而出的第一缕暖流,携着不可思议的穿透力,刹那间冲开了陈满囤心中那冰封已久的恐惧一隅!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深处炸开!无数混乱而凄厉的画面碎片如利刃般撕裂了他的视野:枯死的参巨木,枝干扭曲似伸向灰暗苍穹的绝望骸骨;原本清澈的山涧溪流变得浑浊如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恶臭;巨大的山岩在无声中风化、崩塌,坠入深谷,激起沉寂的回响;广袤的大地如同龟裂的陶片,布满深不见底的黑色裂隙,蒸腾着死亡的气息…无数飞禽走兽,乃至山中村落渺的人影,在枯萎的山林和龟裂的大地上痛苦挣扎、无声湮灭的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残酷,更加直击灵魂深处!毁灭的画卷,铺盖地!
他死死攥着那冰冷石柱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粗糙的皮肉之中,渗出的血珠混着冰冷的雨水,他却浑然不觉。扔掉它?逃离这里?这念头像淬了毒的蛇信,在他意识边缘疯狂地舔舐。然而,那幻象中如末日降临般的毁灭场景,巫真残魄传递来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无尽悲悯与守护绝望的意志,还有掌心这块冰冷石头所承载的、足以倾覆地的滔罪孽…层层堆叠,宛如无形的太古神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几乎碾碎他的骨骼,令他无法呼吸!他能逃去哪里?地之大,若山崩地裂,万物凋零,何处是净土?他陈满囤这一生,颠沛流离,于泥泞与白眼间挣扎求生,凭一张巧舌如簧的嘴皮子,混得一口残羹冷炙,编织的皆是旁人命阅波澜壮阔、英雄豪杰的千古传奇。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双几乎被黑暗吞噬的瞎眼,这双只会拨弄三弦、指点江山的手,竟会捧着一个关乎万山存续、生灵湮灭的终极答案?抑或,一个点燃灭世之火的诅咒之源?
逃?这个字在他舌尖滚烫灼烧,却又带着令他灵魂战栗的、无边无际的羞耻。他想起镇上那个破败茶馆里,那些围着他听话的人浑浊却专注的眼神;想起山坳里零星散落的村落,那些被山风吹皱、淳朴得甚至有些愚昧的面孔…他们浑然不知,死亡正随着每一次山风轻拂,每一次雨露飘落,悄然侵蚀着他们脚下的土地,吮吸着他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根。
上方,巫真那淡薄欲散的残魄光晕,猛地一缩,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维系形态之力,旋即发出一道微弱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意念,这意念未指向那冰冷的石头,而是如穿越时空的烙印,直直烙刻在他陈满囤的灵魂深处:
“汝…心…非石…”
四个字,如九霄之上劈落的煌煌神雷,在他沉寂枯寂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震魂摄魄之力
心非石!
是啊,他的心,即便被半生潦倒、世间凉薄磨砺得粗糙,蒙上厚厚尘埃,却终究不是一块冰冷、无知无觉、冥顽不灵的石头他会恐惧,会绝望,会挣扎求生…但同样,也能感受到幻象中山川大地无声毁灭的深沉痛楚,能接收到巫真那跨越数百年孤独时光、至死不渝的博大悲悯与守护意志!他被这上古残魄称为“未绝生机”…难道仅仅是指这具风中残烛般的躯壳里那微弱苟延的心跳?是否…还包裹着这颗在泥泞黑暗中,依旧未曾彻底僵硬麻木的心?
砸碎这块诅咒之石的狂暴冲动如退潮般骤然消散。他如一尊被点化的石俑,缓缓地,带着无比沉重却又透着一丝奇异宁静的力量,放下了那条高高抬起、凝聚着所有愤怒与绝望的手臂
几乎在同一瞬间,巫真的残魄光晕完成了最后一次剧烈的波动,如同耗尽最后一丝神性的叹息。光芒急剧暗淡下去,构成那神圣虚影的幽蓝光点如同被无形之手拉扯的流萤,开始不可遏制地向上飘散,融入这片亘古的幽暗,如同投入冰冷虚无的怀抱。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携着无尽的悲悯与守护的执念,宛如燃烧殆尽的星尘,于彻底消逝前的瞬间,猛地向内坍缩!
并非彻底地熄灭,而是在那湮灭的临界点上,迸发出最后,也是最纯粹的意念!
这意念不再是断续的言语,而是凝聚了巫真残魄最后全部意志与力量的一道烙印!它不再指向那冰冷的石柱,也不再指向这黑暗囚牢的任何角落,而是如穿越时空、跨越生死界限的箭矢,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刺入陈满囤灵魂的最深处!
轰——!
陈满囤仿若遭万钧重锤猛击灵!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好似每一块骨头、每一条筋肉都在发出濒临解体的哀号!远比先前幻象冲击更剧烈的痛楚,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被洞穿、被撕裂,被某种宏大而沉重之物硬生生烙印其上的灼烧感!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股浩瀚的信息洪流,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承载着守护群山职责的沉重印记,一个以毁灭为背景、以守护为内耗终极遗命,正以最暴烈、最不容抗拒的方式,强行灌入他那平凡,甚至卑微的意识!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痛吼从陈满囤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弓起身,宛如被无形巨力压弯的枯木,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缝间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炸裂般的痛苦硬扛住生生按回去。那烙印带来的不仅是信息,更是巫真残魄消散前,对山川万物刻骨铭心的悲悯,守护至死的纯粹执念,以及山崩地裂、万物凋零的毁灭图景……这一切,化作沉重砝码,层层堆叠,压得他灵魂几近破碎、沉沦!
黑暗的洞窟中,那最后一点幽蓝的光晕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死寂。陈满囤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如同被遗弃的残骸。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着冰碴,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灵魂深处,那道滚烫的烙印仍在灼烧,那份守护的重担,那幅毁灭的画卷,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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