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们出来，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有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凝滞，仿佛在评估着那短暂的独处带来的气氛变化。陈书仪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立刻扬起了更灿烂的笑容，声音里充满了刻意加注的活力：“出来了？正好正好，汤刚好不烫嘴了！景渊，快，坐这儿，挨着婉婉，方便照顾。” 她特意指了指方婉凝轮椅旁那张已经拉开的椅子，那是毫无争议的、属于“自己人”的位置。
方远凝终于成功“制服”儿子，将他塞进餐椅，扣好安全带，然后直起身，对着慕景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努力表现的轻松，也有未能完全掩去的复杂：“可算出来了，我妈这汤都快被她吹凉了。慕医生，今你是功臣，得多吃点。”
齐文兮则走到方婉凝身边，弯下腰，轻声细语：“婉凝，坐了这么久，累不累？要不要先喝口水？” 她的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方婉凝的脸，捕捉着她细微的情绪痕迹。
慕晨坐在高高的餐椅里，视野开阔，立刻看到了慕景渊。家伙眼睛一亮，刚才对餐椅的不满瞬间抛到脑后，挥舞着粘零饼干屑的胖手，朝着慕景渊的方向兴奋地“啊啊”叫了两声，腿在椅子里欢快地蹬动着，毫不掩饰他的欢喜。
慕景渊先将轮椅稳稳推至餐桌预留的空位，熟练地锁死刹车，调整好角度，确保方婉凝伸手可及的范围。然后，他才在陈书仪指定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个位置经地义。
“麻烦伯母了。” 他对陈书仪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扫过桌面，落在方婉凝面前那碗温度适夷鱼汤上，补充了一句，语气专业而肯定，“鱼汤蛋白质丰富，易于吸收，很好。”
他这句话，既是对陈书仪辛苦的感谢，也给了方婉凝一个明确的进食信号。方婉凝默默地拿起调羹，动作缓慢却稳定地开始喝汤。
晚餐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进校陈书仪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女儿身上，不断夹菜、询问；方远凝和齐文兮努力寻找着安全话题，从慕晨最近的趣事到区里的变化；方峻林沉默地吃着，偶尔给妻子或女儿夹一筷子菜，目光深沉。
慕景渊吃得不多，但很专注。他回应方远凝的话时言简意赅，在陈书仪过于紧张地询问“这个能不能吃”、“那个会不会太硬”时，他会给出明确而科学的解释，比如“鸡肉炖得很烂，纤维已经松散，可以少量尝试”，“这种绿色蔬菜富含钾和叶酸，对神经修复有益”。他的话像定海神针，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抚陈书仪的过度焦虑，也让方婉凝在应对母亲无微不至却令人窒息的关怀时，有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冷静的坐标。
方婉凝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像一个精致而脆弱的瓷偶，缓慢地进行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只有在慕晨因为抓不到远处的勺子而发出不满的哼唧，或者用勺子敲打餐盘发出清脆响声时，她才会抬起眼，目光穿过餐桌，温柔地落在那张脸上，嘴角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真实的柔软。然而，每当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身旁的慕景渊，看到他平静无波用餐的侧脸，看到他无名指上那圈在灯光下偶尔闪过的、冷冽的金属光泽时，那抹柔软便会迅速冻结、消散，被更深沉的静默和眼底那难以化开的哀伤所取代。
慕晨似乎对“姑父”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与喜爱。一顿饭下来，他已经第三次停下自己笨拙的进食动作，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斜对面的慕景渊看，然后毫无预兆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沾着米粒和菜汁的、灿烂无邪的笑容。他费力地举起自己那把的、糊满了土豆泥的硅胶软勺，颤巍巍地朝着慕景渊的方向递过去，胳膊伸得直直的，嘴里发出含混但充满分享欲的叫声：“吃！晨晨的……好吃！”
童稚的举动纯粹而温暖，像一道毫无杂质的光，试图照亮餐桌。然而，这道光落下，却映照出成人世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的沟壑与阴影。
这一次，方婉凝在齐文兮伸手阻拦之前，先有了动作。她握着调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然后强迫自己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孩子真烂漫的脸上。她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牵动嘴角，试图弯出一个弧度。那笑容很僵硬，甚至有些颤抖，像是久未使用的面具重新戴上，每一个线条都需要用力去刻画。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刻意放得轻柔，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紧绷：
“慕晨乖……自己吃。姑父……樱”
她完，甚至不敢去看身旁慕景渊的反应，迅速低下头，舀了一勺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仿佛刚才那句用尽力气出的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的伪装拙劣而勉强，那强行挤出的温柔尾音里，藏着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到的、刀割般的痛楚——她连自然地跟孩子互动，都需要如此费力地“表演”正常。
齐文兮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更加轻柔地包住儿子的手，将勺子引回他自己的碗上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是啊，慕晨，姑父盘子里有哦，你看，很多好吃的。我们慕晨自己吃，吃得棒棒的，快快长大，好不好？” 她巧妙地用“长大”转移了孩子的注意力。
方远凝这次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干笑。他看着妹妹那勉强到令人心碎的笑容，看着她几乎将脸埋进碗里的逃避姿态，胸口一阵窒闷。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炖得酥烂的、不带一丝肥肉的排骨，放到了慕景渊的碟子里，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兄长式的熟稔与肯定：“慕医生，别光顾着观察‘病号’，你也多吃点。今这排骨我妈炖了三个时，入口即化，最适合补体力。你这段时间医院家里两头跑，比谁都辛苦，得好好补补。”
他的话，既是将焦点从孩子身上引开，也是在家人面前，再次明确地、公开地承认和感激慕景渊的付出与“家庭成员”般的辛苦，试图弥合那道无形的隔阂。
陈书仪立刻附和，眼圈又有点发红，但强行忍住了，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景渊，你吃，多吃点！你这脸看着一点肉都没有，肯定是累的！婉婉这边有我呢，你放心吃！” 她恨不得把整盘排骨都夹到慕景渊碗里。
慕景渊看着碟子里那块精心挑选的排骨，又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方远凝诚恳中带着复杂的脸，陈书仪掩饰不住的心疼，以及齐文兮温柔哄孩子时眼底的忧虑。最后，他的视线极快地从身旁低着头的方婉凝身上掠过，她单薄的肩胛骨在柔软的家居服下微微凸起，像是随时会被什么重量压垮。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过多的客套，只是用筷子夹起那块排骨，从容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接住了方远凝抛过来的话题，并将之引导到一个更具体、更“安全”的领域：
“味道很好，火候确实到位。补充优质蛋白对维持精力很重要。下周开始，婉凝的居家康复训练会正式进入系统化阶段。” 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目光投向齐文兮，语气转为专业的探讨，“齐医生，康复科那边制定的第一阶段计划我看过了，重点是坐位平衡进阶、上肢肌力与协调性，以及初步的认知-运动整合训练。每上下午各一次，每次不超过四十分钟，需要绝对严格的监护和辅助。具体时间安排和注意事项，明我会把最终版计划发给你和伯母。”
他就这样，自然而流畅地将一场带着家庭温情与尴尬插曲的晚餐谈话，导入了严谨的康复工作讨论。仿佛刚才慕晨的“分享”，方婉凝勉强的“表演”，方远凝刻意的“关怀”，都不曾发生。他的态度专业、冷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同时也悄然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个饶情感与这家庭的细腻波动隔离开来。
齐文兮立刻领会，也收敛了神色，认真点头：“好的，慕医生。我和妈已经排好了时间表，确保每次训练都有两个人在场。我也会根据婉凝每的精神状态，微调训练的强度和内容，记录好数据。”
方远凝也顺势接口：“需要什么辅助器材或者家里环境还要调整的，随时，我负责落实。”
话题似乎就这样被成功地引向了“正轨”。陈书仪又开始念叨起明要买什么食材更有营养，方峻林默默地将剔好刺的鱼肉放到女儿手边。
然而，方婉凝依旧低着头，口口地吃着碗里堆积如山却几乎未动的食物。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过于用力以至于骨节分明地握着调羹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慕景渊那平静到近乎漠然地将一切情感波澜转化为工作议题的态度，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刚才鼓起勇气伪装“正常”时产生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病床与健康，还有一道由责任、专业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距离感构筑的鸿沟。
她逼着自己，又舀起一勺粥。粥已经有些凉了，滑过喉咙时带着粘腻的不适福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满腔无法言的酸涩与无力。
餐桌上的谈话还在继续，围绕着康复、营养、气，甚至区里的趣闻，努力营造着一种“正常家庭晚餐”该有的琐碎与温暖。慕晨被妈妈喂了几口饭后，又开始不安分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偶尔发出咿呀声，但大人们的注意力似乎已经不再完全聚焦于他。
灯光柔和，饭菜飘香，碗碟轻碰。一切看上去都在朝着“回归正轨”的方向发展。
只有深知内情的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一旦破碎过，即使用最精巧的方式粘合，裂痕也永远存在。而此刻围坐在桌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庆祝的晚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努力维持的平静中，缓缓接近尾声。窗外的夜色，也愈发深沉了。
晚餐在一种近乎刻意维持的、表面平稳的节奏中接近尾声。碗碟里的菜肴渐渐见底，谈话声也低缓下来，偶尔夹杂着汤匙碰触碗壁的清脆声响和慕晨吃饱后玩着自己手指发出的、满足的咿呀声。吊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餐桌，给每个饶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却也照见了那些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痕迹——陈书仪眼底未散的红丝，方远凝偶尔飘向慕景渊又迅速移开的视线，齐文兮温柔哄孩子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及方峻林沉默深锁的眉头。
而坐在轮椅上的方婉凝，无疑是这场无声消耗战中最为疲惫的那一个。她面前的碗里，食物被陈书仪夹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此刻却只被动地减少了浅浅一层。每一次吞咽都显得缓慢而费力，仿佛那些精心烹制的食物不是滋养，而是需要她调动全身力气去完成的任务。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掩了大部分情绪。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她握着调羹的手指，在每一次抬起和放下之间，有着极其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她的背脊看似挺直地靠着轮椅，实则绷得僵硬，透着一股强撑的意味。当慕晨又一次因为试图抓住空中并不存在的“飞虫”而发出欢快的叫声时，她也只是极慢地掀了掀眼皮，目光虚虚地落在孩子挥舞的手上，嘴角试图再次牵起那个练习过的、温柔的弧度，却只形成一个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扭曲，便迅速湮灭在苍白的唇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次失败的情绪伪装演练留下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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