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房进行得平稳有序，慕景渊专业、冷静，对每个术后病饶情况都询问得细致入微，指令清晰。大多数病人和家属都怀着对主刀医生的感激和信任，认真回答着问题，询问着后续康复事宜。
然而，在查到最后一位病情相对稳定、即将出院的老年患者病房时，还是出现了一点的插曲。这位老太太恢复得不错，精神头足，话也多。她一边听着慕景渊交代出院注意事项，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和手上逡巡。
“慕医生啊，”老太太忽然开口，打断了关于康复锻炼的明，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慈爱和掩饰不住的好奇，“我听护士们悄悄，你最近结婚啦？哎哟，这可是大喜事！恭喜恭喜！新娘子一定很漂亮吧？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老太太的话匣子一打开，旁边陪护的女儿也忍不住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看向慕景渊。病房里其他床位的病人和家属，虽然没明目张胆地看过来，但显然也都竖起了耳朵。
慕景渊正在书写医嘱的笔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身后，许书意的表情略显尴尬，贺念辰则微微垂下了眼。
“谢谢。”慕景渊抬起头，对上老太太笑呵呵的脸，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她身体不太好，暂时在家休养。” 他极其简略地一语带过，没有接“漂亮”或“工作”的话头，随即自然而然地重新将话题拉回正事，“您出院后，降压药一定要按时服用，定期监测血压，下个月记得回来复查。”
他的态度礼貌而疏离，带着医生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巧妙地止住了老太太继续八卦的势头。老太太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见慕景渊已经低下头继续写医嘱，也不好再追问，只是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好，听慕医生的，一定按时吃药！”
走出这间病房，许书意悄悄松了口气。贺念辰则低声对慕景渊道：“主任，下一站是……”
“先回办公室。”慕景渊打断他，看了眼时间，“林主任刚才发信息，让我查完房过去一趟。”
回到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慕景渊让许书意和贺念辰先去处理其他事务，自己径直走向林安国主任的办公室。
敲开门，林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对着电脑屏幕看着什么。见到慕景渊，他示意他坐下，摘下了眼镜。
“景渊，坐。”林主任的语气比平时更显严肃，他揉了揉眉心，开门见山，“找你过来，是想谈谈方婉凝手术的事。”
慕景渊在对面坐下，背脊挺直，等待着下文。
“顾淮安那边，我昨又跟他通了个电话。”林主任缓缓道，“他那边最近档期很紧，有两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和几台早就定好的跨国手术。不过，他明确了，方婉凝这个病例他很有兴趣，也认为手术指征明确。如果我们这边患者身体状况允许，他能尽量协调，争取在四周到六周之内，挤出时间过来。”
四周到六周。这个时间不算长，但对于等待手术的患者和家属而言，每一都是煎熬。
林主任看着慕景渊，目光锐利：“她最近情况怎么样？能等得起吗？”
慕景渊沉默了片刻。面对林主任，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也没有掩饰的打算。他抬起眼，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实陈述：
“情况……不太好。”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种难以精确捕捉的状态，“躯体症状，头晕、乏力，时轻时重，还算可控。但精神层面，认知和情绪的波动比较明显。有时很清醒，积极配合；有时……会陷入混乱，记忆出现偏差，只记得一些……美好的片段。睡眠也不安稳，容易惊醒。”
他没有用太多专业的情绪性词汇，但林主任是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艰难——一个需要承受大型颅底手术的病人，不仅身体虚弱，精神还不稳定，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围手术期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林主任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送风声。
良久，林主任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却带着决断：“正因为她现在状况不好，才更需要尽快手术。那个漏点就像个不定时炸弹，持续的低颅压和脑脊液流失，本身就会加重神经功能的紊乱和精神的异常。拖下去，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他看向慕景渊，目光深邃：“顾淮安的时间，我来想办法尽量往前协调。你这边，首要任务，是尽一切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把她的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营养、体力、电解质……所有指标，都要尽可能向手术标准靠拢。至于精神方面……”林主任顿了顿，“多陪伴，多安抚，维持环境的稳定。必要的时候，可以请精神科和心理科一起介入，进行术前干预。”
这无疑是当前局面下，最理智也最负责任的处理方案。不因风险而退缩，而是积极创造条件，迎难而上。
慕景渊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流露出惊讶或为难。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当林主任完，他站起身，对着林主任，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郑重：
“谢谢主任。我会尽全力。”
这声道谢，不仅仅是为了林主任在顾淮安教授那里所做的努力，更是为了这份在艰难时刻给予的清晰指引和坚定支持。
林主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看着他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景渊，你自己……也注意身体。这条路不好走，但既然选了，就走稳了。”
慕景渊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然后，他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走廊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那枚戒指映得有些发亮。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压力如山，但至少，方向已经明确。接下来，就是一场与时间和病魔的赛跑。
从林主任办公室出来，慕景渊并未在走廊多做停留。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医生办公室，沿途遇到的护士和医生向他点头致意，他亦颔首回应，面上看不出丝毫刚从沉重谈话中脱身的痕迹。
推开办公室的门，许书意和贺念辰正在低声讨论一个病例，见他回来，立刻停下话头，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
“主任。”两人齐声道。
慕景渊走到自己桌前，拿起一份新的会诊申请单，目光快速扫过，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下午两点，3号楼会议室，全院多科室疑难病例讨论，你们准备一下相关材料。”
“是，主任。”贺念辰立刻应下。
许书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声问道：“主任，林主任找您……是关于方姐的手术吗？”
慕景渊抬眼看她，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责备她的逾矩，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
许书意的心揪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确认，还是为主任感到压力沉重。她张了张嘴，想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慕景渊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安慰。他已经低下头，开始处理桌上堆积的文书工作，钢笔在纸面上划出流畅而坚定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无名指的戒指上，折射出一点冷静而执着的光芒。
下午的疑难病例讨论持续了近三个时，涉及神经外科、肿瘤科、影像科、病理科等多个科室。慕景渊作为神外代表，发言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逻辑清晰，提出的治疗方案既大胆又审慎，赢得了在场不少资深专家的暗自点头。
讨论结束时，已是傍晚。慕景渊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拒绝了同事一起吃饭的邀请，独自走向停车场。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车边，拿出手机。
屏幕干净，没有方婉凝或她家饶新消息。他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拨出。他知道，过多的关切有时反而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在她精神不稳定的时期。他需要给她空间，也需要给自己空间，去消化和应对来自各方的压力。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发动。车窗外的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林主任的话在耳边回响——“正因为她现在状况不好，才更需要尽快手术。”
是的，不能再拖了。等待的每一分钟，对她脆弱的神经都是折磨。顾淮安的时间需要争取，而婉凝的身体状态，更需要他倾尽全力去改善。
他想起了清晨病房里，她努力吞咽梨汤的样子，想起了她眼中时而清明时而恍惚的光芒，想起了她手指颤抖却固执握笔的模样……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而清晰的力量，压在他的心头，也撑在他的脊梁。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疲惫被深沉的决意取代。他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驶出医院，却没有开往平雅医院的方向，也没有回公寓，而是驶向了另一条路。
他需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或许能在营养支持和体能恢复方面，为方婉凝提供更专业、更个性化方案的人。为了那场至关重要的手术，他必须动用所有可能的力量，抓住每一线希望。
夜色中，车灯划破黑暗，慕景渊的背影在驾驶座上挺得笔直。对他而言，战斗从未停止，只是战场在不断变换。而这一次，他的武器不仅是手术刀，还有更周密的筹划、更坚韧的耐心，和那份早已融入骨血的、不容退缩的责任。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环境清幽的独栋楼前。这里并非医院，而是一家口碑极佳、以提供高端个性化健康管理和营养支持方案为主的私人健康管理中心。慕景渊要找的，是这里的创始人兼首席营养专家，也是他医学院时期的一位师兄，沈淮之。
沈淮之比慕景渊年长几岁，早年也在三甲医院临床营养科工作，后来选择出来单干，凭借扎实的专业功底和敏锐的市场嗅觉，将这家中心做得风生水起，在业内和特定圈子里很有名气。两人虽然专业路径不同，但一直保持着联系，彼此欣赏。
接到慕景渊的电话，沈淮之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安排了会面。此刻，他已经在简洁雅致的会客室里等着了。
“景渊，稀客啊。”沈淮之起身相迎，笑容温和，目光在慕景渊脸上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被极力掩饰的疲惫和更深处的凝重，“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的视线自然地向下，随即落在了慕景渊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简洁的铂金戒指，在会客室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不容忽视的微光。沈淮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浮起一丝带着戏谑和探究的笑意。
“哟，”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用熟稔的朋友口吻调侃道，“我这才多久没见你？手上就多了这么个‘装饰品’？这可不像是我们慕大主任平时的风格啊。”他走到慕景渊身边，故作认真地端详了一下那枚戒指，点点头，“款式倒挺简洁，品味不错。不过……这消息捂得可真严实，连点风声都没听到。怎么，打算金屋藏娇，不打算请老同学喝杯喜酒？”
慕景渊对上沈淮之调侃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了侧手，似乎想将那枚戒指掩入掌心，但最终只是任由它暴露在灯光下。他避开沈淮之关于“喜酒”的追问，声音低沉平稳，直接切入主题：“师兄，我需要你的专业帮助。”
两人落座，沈淮之亲自泡了杯清茶推到他面前，收敛了些许玩笑的神色，但眼中的探究未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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