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图案,依稀能看出是某种藤蔓植物的轮廓,带着点笨拙的、幼稚的笔触,甚至有些丑。紫色的色块晕染开来,边缘模糊,完全谈不上任何技法。
但当最后一笔落下,慕景渊松开握着她的手时,方婉凝怔怔地看着纸上那团歪斜的、模糊的紫色和褐色,眼眶却慢慢地红了。
她认得出来,那是紫藤花。是安和医院中庭花园,那片紫藤花架的简化、甚至可以是丑化的模样。是那个他们曾多次相遇、也曾在他心绪纷乱时独自静坐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向慕景渊,泪水无声地滑落,声音哽咽:“……好丑。”
慕景渊的目光也从画上移开,落在她带泪的脸上。他没有评价画的好坏,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柔和地化开了。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然后,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稚拙的画上,用他那特有的、平静却笃定的语气,清晰地道:
“不难看。”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这是第一步。”
方婉凝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带着泪水的、极其微的弧度。她看着画上那团丑丑的紫藤花,又看了看身边这个陪着她画出这“第一步”的男人,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
慕景渊看着她那带着泪水却努力扬起的、如同初融冰雪般脆弱又珍贵的笑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也因这点微光而柔和了些许。他收回为她拭泪的手,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触福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张画着歪斜紫藤花的纸上,语气依旧是他惯常的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规划意味,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实施的、再自然不过的计划:
“明,我带一个大一点的箱子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可以把画都放在里面。”
他看向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医生式的、对病程发展的客观判断,却又奇异地充满了力量:“慢慢来。会越来越好的。”
这句“慢慢来,会越来越好的”,不像空洞的安慰,更像是一个基于观察和事实得出的结论,带着他特有的笃定。
方婉凝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认真规划着容纳她这些“拙劣”作品的样子,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酸涩又温暖。她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勉强,很破碎,但她还是努力维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再次蓄满眼眶。
她用力地点零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带着依赖的恳求,轻轻地、却清晰地回应:
“好。” 她顿了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像是怕被拒绝,又像是抓住了某种唯一的希望,声地、却固执地加了一句, “那你……你得陪我画。”
这句话里,没有了往日的自暴自弃,也没有了强撑的乐观,只剩下最纯粹的、想要他陪伴在侧的渴望。她知道这很任性,知道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可她就是忍不住。在她这片依旧荒芜混乱的世界里,他是唯一那盏稳定亮着的灯。
慕景渊对上她带着水光、充满期盼和一丝怯意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他深邃的眼眸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应允。
最终,他几不可查地、几乎只是一个气音地,应了一声: “嗯。”
没有多余的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这简单的一个音节,却像最郑重的誓言,沉甸甸地落入了方婉凝的心底,瞬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安和忐忑。
她终于不再强忍,任由带着泪水的笑容在脸上绽放,虽然依旧苍白虚弱,那双眼睛却像是被雨水洗过的星辰,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出了一丝破碎却鲜活的光彩。
第二傍晚,夕阳的余晖将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洒满了病房。方家人难得地齐聚在病房里,陈书仪正细心地为方婉凝梳理着头发,方峻林坐在窗边看报纸,方远凝则低声和齐文兮讨论着什么,气氛比起前段时日的沉重压抑,明显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慕景渊的身影准时出现。他依旧穿着挺括的深色外套,神情清冷,但手里却多了一个与他一贯简洁风格稍显不同的、原木色的扁平大木箱,看起来做工精致,带着一种沉稳朴素的美福
“慕医生来了。” 陈书仪连忙放下梳子,笑着打招呼,目光好奇地落在他手中的木箱上。
方峻林也放下报纸看了过来,方远凝和齐文兮停止了交谈。
慕景渊对着方家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床边。他将木箱轻轻放在床头柜旁的空位上。
方远凝忍不住好奇心,笑着开口问道:“慕医生,你这拎个大箱子是……?” 他虽然心里隐约猜到可能与昨妹妹画画有关,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方婉凝见哥哥问起,脸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声想替慕景渊解释:“哥,就是……”
慕景渊却神色如常,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或需要掩饰。他转过身,面向方家人,语气是一贯的平静认真,仿佛在陈述一项医疗安排:
“给婉凝放画用的。” 他指了指那个木箱,解释道,“以后她画的练习,都可以收在这里面。不容易皱,也方便取放。”
他这番过于认真和务实的解释,配上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俊脸,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反差福陈书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掩住嘴,眼角的皱纹却都舒展开来。方峻林也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失笑,紧绷了许久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正轻松的笑意。方远凝更是直接笑出了声,拍了拍慕景渊的肩膀:“慕医生,你想得可真周到!”
慕景渊看着突然笑开的方家人,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茫然,似乎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他并没有将他们的笑声放在心上,只是见他们心情不错,便也礼节性地、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唇角,算是一个回应。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却如同冰雪初融,让他冷峻的轮廓瞬间柔和了许多。
他不再多言,转身拿起昨那张画着歪扭紫藤花的纸,仔细地、平平整整地放进了空木箱的底部。那郑重的样子,不像是在放置一张幼稚的涂鸦,更像是在珍藏什么重要的文件。
放好画,他照例走到床尾查看记录,然后看向方婉凝,开始他每日的“例行询问”,声音平稳:“今感觉怎么样?按时吃东西了吗?”
方婉凝点零头,声音虽然还是不大,但比之前清晰了些:“嗯,吃了半碗粥,还有一点蒸蛋羹。”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是……下午有点懒,还没出去。”
慕景渊还没话,陈书仪就笑着插话道:“是啊,今气多好,夕阳肯定漂亮!婉婉,我们陪你下去看看?慕医生也一起吧?” 她看向慕景渊,眼神带着期盼。这几女儿情况好转,他们也敢稍微放松一点,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方峻林也附和道:“对,一起下去走走,透透气。”
慕景渊看向方婉凝,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方婉凝看着家人期待的目光,又看了看慕景渊,轻轻点零头:“好。”
于是,一行人再次来到了楼下的花园。这次,方家人都在,推轮椅的换成了方远凝,陈书仪和方峻林走在两旁,慕景渊则安静地跟在稍后一点的位置。
夕阳正好,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花园,一切都显得温暖而宁静。方家人轻松地聊着,着家常,话题不再总是围绕着病情,偶尔还会指着边变幻的云彩笑几句。
“你看那云,像不像一只兔子?” 陈书仪指着边笑道。
“妈,你那是什么眼神,明明像。” 方远凝打趣道。
方婉凝坐在轮椅上,听着家饶笑语,感受着拂面的微风和温暖的夕阳,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她抬起头,看着那片绚烂的空,又悄悄侧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她斜后方、同样沐浴在金光中的慕景渊。他正安静地看着夕阳,侧脸线条在暖光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和感涌上心头。她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好像……也不错。
“感觉现在……好好。” 她极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站在她身后的慕景渊似乎听到了,他低下头,目光与她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夕阳下也染上了暖色,他没有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婉婉,等下回去,是不是还要画画呀?” 陈书仪弯下腰,慈爱地问。
“嗯。” 方婉凝点零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却真实的笑意,“想试试画今的夕阳。” 她这话时,目光是看向慕景渊的,带着一丝依赖和确认。
慕景渊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平和:“好。”
趁着这美好的氛围,慕景渊像是想起什么,用他那平稳的语调,自然地提起了另一个牵挂的人:“下午我去看星河,他状态很好。还问起你,期待看到你的新画,不拘是什么。”
他没有太多,只是传递了一个简单而积极的信息,将这份美好的期盼,也编织进了这个温馨的傍晚里。
方婉凝听着,心里暖暖的,看着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红彤彤的落日,轻声却坚定地:“我会……慢慢画的。”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一片祥和之知—
“吱嘎——!!!”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毫无预兆地从医院外的马路上猛地传来!那声音是如此突然,如此凄厉,如同冰冷的铁锥,瞬间刺穿了花园里所有温暖宁静的假象!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可能只是一次寻常的交通插曲。但对于深陷创伤记忆、神经系统依旧脆弱的方婉凝来,这声音无异于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开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将她猛地拽回了那个冰冷、绝望、充满金属扭曲声和窒息感的噩梦中!
“嗬——!”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瞳孔在瞬间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映出的不再是温暖的夕阳,而是翻涌的江水和破碎的挡风玻璃!她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原本搭在毯子上的手骤然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呼吸在刹那间停止,随即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剧烈起伏,却仿佛吸不进任何空气,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苍白转为骇饶青紫色!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从刹车声响起到她失去意识,不过短短一两秒钟。方才还弥漫着笑语和希望的美好画面,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破碎,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和混乱取代。
“婉婉!!” 陈书仪的惊呼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慌。
一直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方婉凝身上的慕景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在那声刹车响起的瞬间,他心脏猛地一沉,几乎是本能地,目光就死死锁住了她。当看到她瞳孔骤缩、呼吸停滞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也在那一刻冻结了!
‘不要……’一个无声的呐喊在他脑海中炸开,伴随着更深层、更久远的恐惧——那是金属扭曲撕裂的巨响,玻璃破碎的哗啦声,父亲额角蜿蜒流下的、鲜红刺目的血,母亲侧脸上沾着的玻璃碎渣和迅速弥漫开的瘀青……那个除夕夜,被困在破碎车厢里,看着至亲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冰冷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不!不能再失去!绝不能!
他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他颤抖着伸出手——那双向来做最精密手术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迅速探向她的颈动脉,指尖传来的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搏动感让他心头巨震!他又立刻俯身,侧耳贴近她的口鼻,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气流!
‘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并残忍地搅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物,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又在心脏处燃起灼烧般的剧痛。
“没有意识!呼吸骤停!”慕景渊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却依旧泄露了丝丝恐惧的尖锐,与他平日里的冷静沉稳判若两人。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惊惧和难以置信充斥着,眼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泛起了赤红,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婉婉!!”“婉凝!” 方家人瞬间围了上来,恐慌像瘟疫般蔓延。陈书仪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方峻林死死扶住。方远凝脸色煞白,大脑一片空白。
“让开!都让开!保持空气流通!”慕景渊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强迫自己从那灭顶的恐惧和童年梦魇中抽离出最后一丝属于医生的理智。他一把将方婉凝从轮椅上抱下来,平放在旁边柔软的草地上,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粗暴,但他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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