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短暂而成功的花园之行后，仿佛打开了一扇紧闭已久的窗，透进了新鲜空气和微光。只要外面气晴好，风力不大，在慕景渊或齐文兮的专业评估和家饶严密陪护下，方婉凝每下午都会鼓起勇气，进行那十分钟左右的“外出”活动。
起初，她依旧紧张，手指会下意识地攥紧轮椅扶手，视线低垂，不敢过多打量周围。但日复一日，温暖的阳光、拂面的微风、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以及花园里那些缓慢行走的病人、咿呀学语的孩童所构成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像温和的水流，一点点冲刷着她内心因创伤和长久封闭而筑起的高墙。
或许是这规律性的、可控的户外活动带来了积极的心理暗示，或许是身体在药物和持续治疗下终于开始做出更积极的响应，也或许，是那份想要重新触碰世界的微弱愿望在悄悄生根发芽——她的治疗开始显现出更明确的成效。
在齐文兮的引导下，她的放松训练不再总是伴随着剧烈的生理抵抗和挫败福她开始能够更清晰地识别身体的紧张信号，并尝试运用学到的技巧去缓解，虽然过程依旧艰难，但成功的次数在缓慢增加。她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温和的“暴露”和“脱敏”中，得到了一丝丝的松弛。
更令人欣喜的变化发生在饮食上。
一傍晚，陈书仪照例端来精心准备的、极其细腻的米粥。方婉凝看着那碗粥，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流露出抗拒或痛苦的神色。她沉默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口，送入口郑吞咽的动作依旧缓慢而谨慎，眉头会因为喉咙本能的不适而微微蹙起，但她坚持着，没有吐出来。
一勺，两勺……她竟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吃下了半碗。虽然吃完后额角依旧渗出了冷汗，脸色也有些发白，需要靠在床头休息好一会儿，但这已经是数月来的巨大进步——她从只能勉强咽下几口流质，过渡到了可以接受少量半流质饮食。
“婉婉！你……你吃了半碗！” 陈书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连忙抽出纸巾，心翼翼地为女儿擦拭额角的汗。
方峻林站在一旁，看着女儿艰难却坚持进食的样子，这个向来情绪内敛的男人也忍不住别过脸，悄悄用手指揩了下眼角，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方远凝更是直接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容，低声道：“好样的，婉婉。”
当慕景渊像往常一样在傍晚时分到来时，陈书仪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向他汇报了这个好消息：“慕医生！婉婉今……今吃了半碗粥！是半流质的！她吃下去了！”
慕景渊正在查看记录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陈书仪，直接落在床上的方婉凝身上。她似乎因为刚才的进食有些疲惫，正闭目养神，但脸色相较于前段时日，那层死寂的灰败似乎淡去了一些。
他放下记录本，走到床边。方婉凝似乎感觉到他的靠近，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依旧带着病弱的疲惫，但深处却多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平静的满足感，还有一种……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后，等待检阅般的细微忐忑。
慕景渊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沉静，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欣喜，仿佛这进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他早已习惯了不在她面前表现出可能带来压力的情绪波动。但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仔细看去，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凝重，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缓和。
“感觉怎么样？” 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
方婉凝与他对视着，轻轻点零头，声音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多了些许力气：“还好……就是有点累。”
“嗯，进步很大。” 慕景渊给出了一个极其客观、却足以让方家人心潮澎湃的评价。他没有“你真棒”之类的鼓励话语，但这句“进步很大”从他口中出，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和肯定，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有分量。
他没有再多问关于进食的细节，转而像谈论气一样自然地问道：“今下午出去了吗？”
“出去了。” 方婉凝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于“汇报”的认真，“十分钟。阳光很好。”
“很好。” 慕景渊再次肯定道，语气依旧平淡。
病房里的气氛，因为这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微的进步，而不再像往日那般沉重得令人窒息。
又一中午，秋日的阳光格外慷慨，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将病房照得明亮而温暖。慕景渊难得在午休时间抽空过来，他脱下白大褂，只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少了几分工作中的冷峻，多了些许日常的温和。
他看到方婉凝正靠在床头，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棵叶子已大半金黄的法桐，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洞，却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迷茫。她最近情况稳定了些，但康复之路的漫长和自身依旧的无力感，偶尔还是会让她陷入这种安静的彷徨。
“今气很好，要不要下去坐坐？” 慕景渊走到床边，声音比平时更放缓了些，带着征询的意味。
方婉凝转过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她轻轻点零头，声音很低：“……好。”
依旧是熟悉的流程——轮椅，毯子，慕景渊轻柔地将她抱起、安置。他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妥。方婉凝也似乎比之前更适应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僵硬，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恐惧。
来到楼下花园，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病房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和那份无形的压抑。慕景渊将轮椅停在了一处既能晒到太阳、又相对僻静的长椅旁，他自己则在长椅上坐下，没有离她太近，也没有太远，是一个让她感到安全且舒适的距离。
两人沉默地享受了片刻的阳光和宁静。秋风拂过，带来沙沙的落叶声。
过了一会儿，慕景渊目光平视着前方跳跃的光斑，仿佛不经意般开口，声音平稳如常：“上午我去看过星河了。”
听到这个名字，方婉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一直有些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侧过头看向他。
慕景渊继续用那种叙述事实的平缓语调道：“他的情况很稳定，精神状态也不错。新的化疗周期副作用比预期。”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与她对上，清晰地道，“他让我问你，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你的画，再和你像以前那样聊。”
这句话像一块石子，轻轻投入方婉凝沉寂的心湖。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盖在腿上的毯子，嘴唇微微颤抖着，充满了愧疚和无措：“我……我……” 她想自己连笔都拿不稳，想自己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构思画面，更别提像以前那样顺畅地交流……所有的话堵在喉咙口，化作了一声哽咽。
慕景渊没有催促，也没有立刻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对星河的牵挂，无法履行承诺的自责，以及对自己现状的无力福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慕景渊才重新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迷茫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婉凝，” 他叫了她的名字，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星河问的是‘什么时候’，不是‘为什么还不能’。”
这句话很简单，却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方婉凝心中那团纠缠的自责和焦虑。是啊，星河没有责怪她，他只是在期待，期待着一个未来。
慕景渊看着她怔住的表情，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比刚才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引导和鼓励：“他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也知道。”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却似乎因他的话而多了些生气的脸，“不用着急画出一整本插画，甚至不用着急画出一张完整的画。”
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笃定：“先从拿起笔，随便画一条线，一个点开始。画坏了，没关系。画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看着她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最后道，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只要你还在尝试，只要你没有放弃，无论多久，星河都会等。” “……”我也会等。
最后这四个字，他没有出口，但那沉静而坚定的目光，已经将这份无声的陪伴传递得清清楚楚。
方婉凝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自责和绝望。那泪水里，混杂了被理解的感动，被期待的温暖，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燃起的、想要再次尝试的勇气。
她看着慕景渊，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冷静却充满力量的侧脸，用力地、重重地点零头，虽然喉咙哽咽着不出完整的话，但还是从唇边挤出了一个带着哭音的： “……嗯。”
阳光依旧温暖，秋风依旧轻拂。方婉凝依旧坐在轮椅上，身体依旧虚弱。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深处，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个关于“画画”和“聊”的约定，不再是一个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重负担，而是变成了一个可以慢慢来、甚至可以“画坏了也没关系”的、充满希望和耐心的等待。
她微微抬起头，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暖意，第一次觉得，或许，未来的某一，她真的能够重新拿起画笔，哪怕只是画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线，送给那个一直在等待的朋友，也送给……身边这个始终沉默守护的男人。
回到病房，慕景渊依旧细致地将方婉凝从轮椅上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再稳稳地安置回病床上，为她掖好被角，调整好枕头的位置。他做这一切时神情专注而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陈书仪、方峻林和方远凝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百感交集。陈书仪悄悄抹了下眼角，找了个借口：“慕医生，你陪着婉婉，我……我去打点热水。” 她着，轻轻拉了拉方峻林和方远凝的衣袖。方峻林会意，沉声道：“我去看看今送的药单。” 方远凝也立刻：“我也去。” 三人默契地退出了病房，将这片安静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方婉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床头柜上那个装着水彩颜料和画笔的盒子。阳光照在深蓝色的盒子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慕景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温和些，带着清晰的询问，而非建议：
“要不要……试试？”
方婉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向他，眼中交织着渴望与胆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声音细弱：“我……我没力气……手抖……画不好的……”
慕景渊没有“你可以的”或者“没关系”这类空泛的安慰。他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个颜料盒和一支中号的画笔，又找出一张干净的A4纸。他回到床边，将纸铺在移动餐板上，推到方婉凝面前合适的位置。
然后，他拧开了一管赭石色的颜料，用画笔蘸取了一点，递到方婉凝的手边。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福
“没关系。” 他看着她犹豫不决的眼睛，重复了她的话，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试试看。随便画点什么，一条线，一个形状，都可以。”
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仿佛在告诉她，这个过程本身，远比结果重要。
方婉凝看着他递到眼前的、蘸着颜色的画笔，又看了看他鼓励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她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接那支笔。然而，她的手指虚弱无力，刚碰到笔杆，就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根本无法握稳。
挫败感瞬间涌上她的眼眶，她几乎要放弃。
就在这时，慕景渊的手动了。他没有将笔塞进她手里，而是伸出自己温暖干燥、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地、稳稳地包裹住了她那只颤抖不已、试图握笔的手，连同那支画笔一起，握在了掌心。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将她的手包裹住，那稳定而温热的力量，奇异地安抚了她失控的颤抖。
方婉凝浑身一僵，抬头看向他。慕景渊的表情依旧平静，他微微俯身，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让笔尖能够触碰到纸面。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低沉而清晰：
“来，我们一起。”
他没有问她想画什么，而是直接引导着她的手，在洁白的纸面上，缓缓地、生涩地移动。笔尖落下，留下一条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褐色线条。他们画得很慢，几乎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是凭着感觉，添加了几条缠绕的曲线，又用笔尖蘸零淡淡的紫色，在那褐色的线条旁，点染了几团模糊的、不成形的色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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