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药物的辅助、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料和慕景渊风雨无阻的陪伴下,一过去。方婉凝的情况,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的嫩芽,进展缓慢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却终究没有停止向上攀爬的努力。她开始能够勉强吃下一些专门配制的、极其细腻的流质饮食,虽然每次进食依旧是一场与身体本能抗拒的艰难斗争,呕吐仍时有发生,但频率和剧烈程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减弱。她的眼神不再总是空洞或充满激烈的绝望,偶尔会停留在窗外的某片云,或者家人带来的新鲜花朵上,多停留几秒。
转眼间,中秋与国庆双节相连,空气中弥漫着团圆和喜庆的气息。即使是在医院,也难免被这氛围感染。护士站摆上了应景的月饼,走廊里偶尔能听到其他病房传来的、压低音量的笑语。
这下午,陈书仪特意带来了一块特制的、几乎不含油糖、入口即化的“月饼”,更像是某种精致的米糕,她心翼翼地捧到方婉凝面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婉婉,你看,月饼。咱们也应应景,尝一口,好不好?”
方婉凝看着那块巧的、被做成传统花形的“月饼”,眼神有瞬间的恍惚。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两年前的中秋,她神志不清,慕景渊带着疲惫和深藏的悲伤,却还要在她面前强撑平静,递给她月饼,配合着她混乱的认知,那份隐忍的温柔,如今想来,像针一样扎在心口;去年的中秋,她刚出院不久,精神状态依旧糟糕,却能“没心没肺”地沉浸在虚假的节日快乐里,缠着他,依赖他,全然不知他背后承担了多少……那些被她忽略的、属于他的沉重和疲惫,此刻清晰地回溯,让她喉头哽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陈书仪察觉到女儿情绪的细微变化,看到她眼神里闪过的痛楚和恍惚,心里一紧,连忙柔声唤道:“婉婉?”
方婉凝猛地回过神,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酸涩逼退,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虚弱:“妈,我没事。” 她伸出手,接过那块的月饼,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它,仿佛在看一件极其沉重的东西,然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低下头,极其困难地、口地咬了一下。
细腻的米糕在口中慢慢融化,带着一丝极其清淡的、几乎尝不出的甜味。她咀嚼得很慢,吞咽时依旧习惯性地蹙紧了眉,但终究是吃了下去。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陈书仪紧张地问。
方婉凝抬起头,看着母亲,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维持着笑容,声音轻哑:“嗯……很好吃。谢谢妈。”
看着她强忍不适、努力迎合节日气氛的样子,陈书仪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只能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当晚,接近二十二点,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慕景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直接从叶家过来,身上还带着夜晚微凉的空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团圆饭后的淡淡烟火气。
“慕医生?这么晚还过来?真是……” 陈书仪连忙站起身,语气里带着歉意和发自内心的感激,几乎要把他当成自家人一般心疼,“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好了,老是这么麻烦你……”
方峻林和方远凝也站了起来,眼神复杂,感激与愧疚交织。他们早已在心里将慕景渊视作了家庭的一份子,见他节日夜晚还奔波而来,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应该的。” 慕景渊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脱下外套,目光自然地投向靠坐在床上、正静静看着他的方婉凝。她的脸色在灯光下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带着一种安静的、仿佛等待已久的柔和。
他走到床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包装素雅严谨的盒子,递到她面前,声音温和:“中秋节快乐。看看喜不喜欢。”
方婉凝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视线从慕景渊的脸上移到那个盒子上。她伸出手,动作依旧缓慢,带着久病的虚弱,心翼翼地接过盒子。包装纸在她微颤的指尖下被慢慢拆开,露出里面一个深蓝色的硬质纸海她打开盒盖,里面的东西让她愣住了——
那是一套专业级别的、色彩极其丰富细腻的固体水彩颜料,以及几支不同型号的、做工精良的貂毛水彩画笔。颜料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道缩的彩虹,散发着艺术特有的、宁静而充满可能性的气息。
画画……那是她几乎快要遗忘的技能,是星河期待她重新拾起的承诺,也是她内心深处不曾完全熄灭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颜料块表面,又碰了碰柔软而有弹性的笔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的慕景渊,他深邃的眼眸正安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对不起……” 方婉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以前……让你那么累……对不起……” 她为那些他独自承受的、被她忽略的沉重过往道歉。
慕景渊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份“累”。他只是在她道歉后,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床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颜料盒上,声音低沉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喜欢这个礼物吗?”
方婉凝连忙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但她却努力扬起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将颜料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哽咽却清晰:
“不……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颜料,指尖眷恋地摩挲着盒子边缘,“谢谢……谢谢你,景渊。”
看着她真情流露的样子,慕景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和。他没有再多什么,只是直起身,语气寻常地问道:“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东西?”
方婉凝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腔,但情绪明显比刚才稳定了许多:“嗯……吃了妈妈带来的‘月饼’……虽然只吃了一点点……”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围绕着她的身体状况、今的治疗,以及一些极其日常的话题,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得令人窒息,也没有刻意营造的轻松,只是一种趋于平和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宁静。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慕景渊看了看时间,道:“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我明再来看你。”
方婉凝抱着颜料盒,乖乖地点零头:“嗯。”
慕景渊又对着方家人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在他离开后,方婉凝依旧抱着那盒水彩颜料,久久没有松开。她低头看着那缤纷的色彩,眼神复杂,有对过往的歉疚,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份理解与期待的礼物所点燃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动力。
也许……也许真的有一,她能重新拿起画笔,画出不再是黑暗和扭曲,而是带着温度和色彩的画。这个念头很遥远,很艰难,但至少,此刻,她愿意去相信这个可能性。
那套水彩颜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方婉凝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它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讯号,一个来自慕景渊的、对她能够重返“正常”世界的微期待。这份期待沉甸甸的,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力,反而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让她想要试着去抓住。
几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秋高气爽,微风透过窗缝带来一丝干爽的草木气息。方婉凝做完一套相对顺利的呼吸训练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疲惫地闭眼休息,而是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和更远处的一片蓝,看了很久。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正在为她测量血压的齐文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深思熟虑后的请求:
“文兮姐……我……我想出去走走。”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让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陈书仪正在削苹果的手停住了,方远凝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连齐文兮测量血压的动作都微微一顿。
短暂的沉默后,陈书仪首先反应过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担忧,几乎是本能地反对:“出去?婉婉,这外面有风,你身体还这么虚,万一着凉了怎么办?而且人多嘈杂,你再……” 她没敢下去,但大家都明白,她是怕外界的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引发她情绪的再次崩溃。
方峻林也皱紧了眉头,沉声道:“是啊,婉婉,再养养,等身体再好一点。”
方婉凝看着家龋忧的神色,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易退缩或变得激动。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病号服的衣角,声音依旧轻,却异常坚持:“就一会儿……就在楼下花园……坐一会儿就好。我……我想试试。”
她的坚持里带着一种心翼翼的恳求,还有一种试图突破自我禁锢的勇敢。齐文兮作为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想要试试”背后的积极意义。她收起血压计,看向方家人,用专业的口吻道:“从医学角度,如果做好保暖措施,避免过度劳累和刺激,在气好的时候短时间接触自然环境,对情绪调节和康复是有益的。我们可以试试,时间控制在十到十五分钟内,全程坐轮椅,由我们陪着。”
齐文兮的话让方家人稍微动摇了一些。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慕景渊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刚结束工作,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疲惫。
“慕医生,你来得正好。” 陈书仪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把方婉凝想出去的事情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矛盾和担忧。
慕景渊安静地听完,目光转向床上的方婉凝。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像是在等待他的“判决”。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先走到床边,像往常一样查看了她的体征记录,然后才看向她,语气平静地问:“你自己觉得,可以吗?”
他没有问“你想出去吗”,而是问“你可以吗”,这细微的差别,是将决定和责任的重量,部分地交还到了她自己手上。
方婉凝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但还是用力点零头:“我……我想试试。”
慕景渊深邃的眼眸注视了她几秒,仿佛在评估她此刻的精神状态和决心。然后,他转向方家人,用他那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沉稳语调道:“齐医生得对,可控的环境接触利大于弊。做好准备,下去待十分钟。”
他的话一锤定音。陈书仪和方峻林对视一眼,终于不再反对,只是脸上的担忧丝毫未减。
方远凝立刻去找护士借来了轮椅,仔细地在上面铺了柔软的毯子。慕景渊则俯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方婉凝从病床上抱起来。她的体重依旧轻得让他心惊,像一片羽毛。他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轮椅上,用毯子将她从肩膀到脚踝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却带着一丝决然的脸。
整个过程,方婉凝的身体都有些僵硬,呼吸也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当慕景渊推着轮椅,开始向病房外移动时,她放在毯子下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走廊、电梯……陌生的环境,来往的人影,都让她心跳加速。她紧紧闭着嘴,努力克制着内心深处翻涌的、对于陌生环境和可能发生“意外”的恐惧。慕景渊推轮椅的动作很稳,很慢,仿佛感知到了她的紧张,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只有两个字:“放松。”
简单两个字,却像带着魔力,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终于,他们来到了住院部楼下的花园。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洒在身上带来融融暖意。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和泥土的气息。有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在家属陪伴下慢走,有孩子在空地上蹒跚学步,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富有生机。
方婉凝最初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太多。但温暖的阳光和微风像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和手背。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被秋风染上些许黄边的树叶,看到了花坛里依旧顽强开放的秋菊,看到了远处蓝上一朵慢悠悠飘过的白云……这些平日里最寻常的景象,对于在病房里禁锢了太久的她来,却显得如此新鲜而充满生命力。
她没有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心底的寒意。她甚至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松开了紧抓着轮椅扶手的手指。
慕景渊就站在她身后,沉默地守护着。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因为一阵稍大的风而下意识瑟缩时,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为她挡住了风口。
十分钟很短,仿佛一晃就过。当时问快到,慕景渊低声提醒该回去了时,方婉凝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但她没有任性,只是轻轻点零头。
回去的路上,她不再像来时那样全身紧绷,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像是将外面的一点阳光和生气,心翼翼地收藏进了心底。
回到病房,重新躺回床上时,她微微喘息着,显然这番短暂的出行也消耗了不少体力,脸色比出去前更白了些,但那双眼睛,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清亮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渴望”的光。
陈书仪看着她虽然疲惫却并未崩溃的样子,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累了吧?快休息一下。”
方婉凝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以及那份残留在皮肤上的、阳光的暖意。这一次尝试外出,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情绪失控,只是一次的、成功的试探。它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囚禁她的牢笼的一角,让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或许并没有她潜意识里想象的那么可怕。
而慕景渊,在她睡下后,才默默离开。他知道,这只是漫长康复路上的一步,但看到她眼中那丝对“外面”的渴望,他相信,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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