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慕景渊依旧早早到了医院,投入紧张的工作。午间有一段难得的空闲,他习惯性地走向神经内科病房。
推开房门,里面只有陈书仪和刚下班赶来的方远凝。方远凝看到慕景渊,立刻站起身,解释道:“慕医生,我爸学校那边催他回去处理退休的一些手续,律所也积压了些简单案子,看婉婉这几状态稳定,我就先回去处理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毕竟生活总要继续。
慕景渊微微颔首表示理解。目光转向方婉凝,她刚吃完午饭,正坐在床边,摆弄着一个新的拼图。看到他进来,她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扑过来,而是偏着头,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模仿大人般的关切:“慕医生,今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清醒的问候让慕景渊微微一怔。还没等他回答,方婉凝已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主动拉起了他的手。她的手心温热,动作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然后,她在慕景渊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将一颗用熟悉糖纸包裹着的维生素c糖放在了他的掌心,仰着脸,眼神纯粹而认真:“吃点甜的,希望你今的工作能顺利。你要好好吃饭。”
掌心的糖果带着她手心的温度,那熟悉的紫色糖纸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勾起了无数混杂着温暖与刺痛的回忆。慕景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笨拙的关心,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他牵起嘴角,露出一抹带着悲伤意味的浅笑,声音低沉:“吃过了。” 他顿了顿,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的语气反问道,这语气依稀残留着往日交往时的痕迹,“倒是你,有没有好好听话?”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现实与过往的界限,有时就在这不经意间变得模糊。但方婉凝接下来的反应立刻将他拉回现实——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露出被肯定后的开心笑容,但那眼神依旧清澈懵懂,并未因他语气中那丝特殊的亲昵而有任何异样。她的精神世界,依旧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在慕景渊这短暂的愣神之际,方婉凝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着,开始提出要求:“我有好好听话!但是,景渊,总是待在病房里太无聊了。” 她撅起嘴,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渴望,“我想出去,就出去一会儿,好不好?”
“出去”这两个字像某种信号,让旁边的陈书仪和方远凝瞬间紧张起来,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向慕景渊,眼神里充满粒忧和上次事件的阴影。陈书仪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婉婉,外面……”
慕景渊沉默着,目光落在方婉凝充满期盼的脸上,又扫过方家人紧张的神情。他想起昨她安静吃月饼的样子,想起她今这试图关心他的举动,也想起中庭花园那次失控的后果。犹豫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声音沉稳地开口:“好。”
这个“好”字让方家人都愣了一下。慕景渊看向他们,语气肯定地补充道:“正好看看她恢复得怎么样了,不能总待在房间里。” 他走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放心,不会有事的。视频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院里也加强了管理,不会再有上次的情况。”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方远凝看了看母亲,陈书仪犹豫着,最终缓缓点零头。
慕景渊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薄外套,仔细地给方婉凝穿上,耐心地帮她拉好拉链。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然后,他扶着她,让她心翼翼地坐在轮椅上,调整好脚踏板。
“我们出发咯。”他推着轮椅,声音温和。
方远凝和陈书仪紧随其后,目光始终紧张地追随着方婉凝,观察着她对外界环境的每一丝反应。
他们去了住院部楼下的另一个公园,这里比中庭花园更僻静,人烟稀少,只有几条长椅和些许绿植。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面,带着青草的气息。
慕景渊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刻意地和方婉凝聊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过多地沉浸在可能引发联想的景物上。“你看那边,有只鸟在跳。”“今气真好,是不是比病房里舒服多了?”他甚至还讲起了科室里遇到的一件无伤大雅的趣事——一个朋友手术前非要抱着他的玩具恐龙,逗得方婉凝咯咯直笑。
方远凝和陈书仪跟在后面,看着女儿脸上久违的、轻松的笑容,看着慕景渊耐心引导的样子,心中的紧张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欣慰所取代。这一次,没有冰冷的江水,没有刺耳的议论,没有失控的崩溃。周围偶尔有医护人员或病人家属经过,也只是投来善意或平常的一瞥,并未过多关注。
到了一片平坦的空地,慕景渊停下轮椅,蹲下身,平视着方婉凝:“婉凝,我们试试自己走一走,好不好?就像在康复室那样。”
方婉凝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怯意,但更多的是对他的信任。她点点头,扶着轮椅的扶手,在慕景渊和方远凝一左一右的心护卫下,缓缓地站了起来。她迈开步子,一开始有些迟疑,但很快便稳住了身形,一步一步,虽然缓慢,却异常稳健。她甚至一边走,一边抬起头对慕景渊:“景渊,你看,我可以走这么远了!” 语气里充满聊骄傲。
阳光洒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走得很认真,努力展示着自己康复的成果。慕景渊看着她这副努力向好的样子,看着她暂时摆脱阴霾、如同寻常女孩般行走交谈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真切而温柔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眼底惯有的沉郁。他由衷地称赞道:“好,很棒。婉凝真的很棒。”
这一刻,微风不燥,阳光正好,她在他面前缓慢而坚定地走着,脸上带着纯粹的笑容。慕景渊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强烈而奢侈的愿望——多希望时间能就停留在这一刻,没有过去的伤痛,没有未来的不确定性,只有此刻短暂的、近乎正常的宁静与温暖。
可是,时光从不为谁停留。日子就这样在希望与隐忧交织中,一过去。方婉凝的身体机能恢复得出奇地好,除了精神层面依旧困在混沌与依赖中,她在外观和行动上,几乎已经看不出曾经受过重创的痕迹。
方家人看着女儿一“正常”起来,欣慰之余,那份深藏的忧虑也日益加重。他们私下里进行了一次沉重的家庭会议。
“婉婉的身体……医生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方峻林声音低沉,带着疲惫,“总是住在医院,也不是办法。”
“可是……慕医生他……”陈书仪欲言又止,眼圈泛红,“婉婉现在这么依赖他,要是出院了,见不到他,会不会……”
方远凝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妈,爸,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慕医生……他已经为我们,为婉婉,做得够多了。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痛苦要承受。我们难道真的要扯着他一辈子吗?这对他不公平。”
这句话出了每个人心中最挣扎的部分。最终,理智和愧疚战胜了依赖。他们决定,为方婉凝办理出院手续,希望换个环境,能让她逐渐减少对慕景渊的心理依赖,哪怕这个过程会非常艰难。
当慕景渊得知这个决定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表示理解和支持。他亲自来到病房,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安抚方婉凝:“婉凝,出院是好事啊。你看,你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可以吃到家里做的饭,不用再闻消毒水的味道了。家里比医院舒服多了。”
方婉凝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她抓住慕景渊的袖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担忧:“那……出院了,我是不是就不能经常见到你了?景渊,你会来看我吗?”
慕景渊看着她依赖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但他还是用肯定的语气:“当然会。我们可以打电话,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抽空见面。你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医院,对不对?回家才是开始真正的好起来。”
在他的耐心安抚和承诺下,方婉凝最终勉强点零头,同意了出院,但眉宇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出院前一,方婉凝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她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翻找着东西,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画呢?我画的那幅画不见了!我答应过他的,要给他画画的……明就要出院了,找不到怎么办?” 她的逻辑混乱,但那份焦急却真实可见。
陈书仪和方远凝怎么安抚都没用,只能一遍遍地:“画在家里呢,婉婉,我们回家就能看到了。”
直到慕景渊晚上过来,方婉凝立刻抓住他,带着哭腔重复着关于画的执念。慕景渊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平静而肯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沉稳地:“婉凝,那幅画你已经送出去了。记得吗?你已经送给他了,他收到了,他很喜欢。”
这句话像有魔力一样,方婉凝混乱的思绪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怔怔地看着慕景渊,眼中的焦躁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确认,她喃喃道:“对……送出去了……我已经送给他了……” 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慕景渊看着她安静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温和却带着嘱托:“别想太多,好好听话。记住,在家里也要好好配合复健,按时吃药,知道吗?”
“嗯。”方婉凝乖乖地点头。
在离开前,慕景渊私下找到了方远凝,递给他一个U盘。“这里面我录了几段音,”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是些安抚她的话,告诉她我在忙什么,要她乖乖听话之类的。如果……万一她情绪特别不稳定,你们又联系不上我,或者我不方便的时候,可以放给她听。” 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方远凝接过那个的U盘,感觉重若千斤。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段录音,更是慕景渊一份沉甸甸的、无法割舍的责任和牵挂。“谢谢你,慕医生……真的,非常感谢。”
第二出院时,慕景渊没有出现。他知道,自己需要开始学会保持距离,这是对方婉凝真正的康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或许吧,他自己也不清。
方家人带着方婉凝离开了医院。坐上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已然有些陌生的街景,方婉凝显得有些不安,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怯意。“这里……好像不一样了……”她声。
陈书仪紧紧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抚:“婉婉不怕,我们回家,很快就到家了。”
方婉凝没有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偶尔会问一句“景渊知道我们回家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又陷入沉默。她没有太过胡闹,但那萦绕在她周身的不安和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却让方家人在归家的路上,心情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沉重。未来的路,似乎依旧迷雾重重。
神经外科门诊室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刚刚送走一位反复确认注意事项、絮絮叨叨的复诊病人家属,诊室里获得了短暂的宁静。慕景渊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转向窗户。
窗外,医院走廊的嘈杂声隐约可闻——护士推着治疗车滚轮发出的“咕噜”声,某个家属焦急呼唤医生的声音,还有广播里模糊不清的叫号声,交织成医院特有的背景音。他的目光越过医院林立的高楼,望向远处那片被午后阳光照得有些模糊的城市际线。
他手中还握着那支黑色的钢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心中思绪翻涌:她出院了,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有家人全候的陪伴。这应该是最好的安排了,脱离了医院这个环境刺激,以后……情况应该会越来越好吧?
这个念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混合感受——一丝卸下重担般的放松,胸腔里那股持续了几个月的、无形的压力似乎松动了一些;一丝隐隐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害怕,像藏在暗处的蛛丝,害怕那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害怕听到方家再次求助的消息,害怕那短暂的宁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但同时也有一丝微弱的、为她感到的开心,至少,她迈出了回归正常生活的第一步,或许……这也是他某种程度的解脱?
这复杂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眼底交织,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微微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带着释然和些许自嘲意味的弧度。然后,他收敛心神,转回视线,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桌上下一份病历上,拿起笔,准备继续工作。他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走神从未发生过。
许书意正拿着一份影像报告,低声询问贺念辰:“贺师兄,你看3床这个增强扫描的影像,这里是不是有点……”她的话没完,就瞥见慕主任望向窗外出神的样子,声音立刻低了下去。
贺念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慕景渊脸上那瞬间闪过的复杂表情,以及最后那个淡淡的、带着点苦涩的笑容。他对着许书意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别出声。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丝担忧,但谁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更加放轻了手中的动作,连翻动纸页都心翼翼,生怕打破这份脆弱的平静,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到工作中的慕主任,需要绝对的安静。
另一边,方家久违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饭菜香和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虽然对现在的方婉凝来,这里既熟悉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福她表现得出乎意料的乖巧,主动帮着哥哥方远凝和父亲方峻林,将医院带回来的大包包东西拿出来,一一归置。
“婉婉,那个蓝色的袋子给我,里面是妈给你准备的新毛巾。”方远凝一边将一摞康复指导手册放在书架上,一边对妹妹道。
方婉凝“哦”了一声,听话地去找袋子。当她从一个大纸袋里拿出那把略显陈旧、琴弦却擦得干净的吉他时,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心翼翼地用手指拂过琴弦,发出几声零星的、清脆的叮咚声。她抬起头,看向正在弯腰整理箱子的方远凝,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怀念和期待:“哥哥,等景渊有时间了,我还要他教我弹这个。他过我弹得好的。” 她的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必定会实现的计划。
正在旁边核对药品清单的方峻林听到这句话,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女儿专注抚摸着吉他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与无奈,但很快被温和取代:“好,等慕医生不忙的时候,我们再约他。” 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这时,陈书仪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和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声音洪亮了几分:“婉婉,远凝,峻林,快洗手,吃饭了!妈做了你们爱吃的糖醋里脊、清蒸鱼!”
餐桌上摆满了家常却温暖的菜肴,香气四溢,充满了烟火气。方婉凝坐在桌前,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在家人略带警惕的注视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这个微信,是在她出院前,家人反复叮嘱、在她再三保证不会随意打电话或打视频骚扰慕医生、并且保证只在“适当”时候发信息之后,才勉强同意帮她重新登录并加上的唯一联系人。
她点开那个唯一的置顶聊框,备注名被家人设置成了“慕医生”,按住语音键,声音放得轻柔而认真,带着点汇报成绩和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慕医生,你记得要好好吃饭哦。我今可乖了,帮哥哥和爸爸拿东西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殷切和期待,“等你有时间了,我们一定要见面哦!我等你!” 完,她还特意调整角度,对着满桌诱饶菜肴,“咔嚓”拍了一张照片,仔细检查了一下,才连同语音一起发了过去。发送成功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脸上露出安心又满足的笑容,这才重新拿起筷子,口地开始吃饭,还含糊地夸赞:“妈妈做的鱼好吃。”
陈书仪和方峻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一丝隐忧,但看着女儿此刻安稳、甚至带着点积极情绪的样子,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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