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七年四月的南京,春意已浓。秦淮河畔柳色新绿,但监国行在的文华殿内,气氛却比料峭春寒时更加肃穆凝重。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堆积着来自度支司、户部、工部、兵部等各衙门的册籍、图册与奏报,几乎将御案淹没。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一种压抑已久的、对确切数字的渴望与不安。
殿内,监国朱常沅端坐于案后,虽面色依旧沉静,但微微泛着血丝的眼睛,显示出他连日来审阅文牍的辛劳。殿下,刚从湖广前线返回述职的镇粤公李元胤、度支使沈廷扬、户部尚书万元吉、兵部尚书吕大器、工部尚书何楷,以及监国妃沐涵等核心重臣齐聚一堂。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账册,人人面色肃然,等待着度支司对去岁(永历十六年)全年及今春海贸收支的最终核报。
这是永历朝廷南迁以来,第一次有可能实现“岁入岁出大致相抵”的财政会议。成败与否,关乎国运人心。
“开始吧。”朱常沅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臣遵旨。”沈廷扬深吸一口气,这位数月来为筹措粮饷几乎愁白了头的老臣,今日气色稍缓,但神情依旧紧绷。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永历十六年下度支总览图》前,手持细长的竹鞭,开始陈述。图表上以不同颜色清晰标注了朝廷实际控制两广、江西、贵州、湖南、浙江、半控制(拉锯)及对峙的区域云南、福建、湖北、安徽、江苏。
“监国,诸位大人。经度支司会同户部、各布政使司最终核验,永历十六年,朝廷实际控制区岁入总账,已初步厘清。”沈廷扬的声音在殿中清晰回荡,竹鞭首先点在朝廷的核心区域。
“岁入大宗,首推田赋丁银。”竹鞭重点划过南直隶应、镇江、常州、苏州、松江五府及扬州一部,以及浙江的杭州、嘉兴、湖州、宁波、绍腥北部沿海府县。“此为我朝根本财赋之地,去岁暂无大战侵扰,劝农稍见成效,全年实征粮米 一百八十万石,折色银 九十万两。” 接着,竹鞭移向江西大部(南昌、九江、袁州、临江、吉安、抚州等)、福建西路(福州、兴化北、延平、建宁、汀州、邵武)、广东大部、广西,以及湖南的宝庆、永州、郴州等南部州府。“慈新复或半控之地,田赋或因战乱未复,或征收不易,合计征得粮米 一百二十万石,折色银 五十万两。” 最后,竹鞭轻点云南、贵州。“滇、黔地瘠民贫,且为前线,赋税多留本地军用,解送朝廷甚少,合计约粮米二十万石,银五万两。” 他总结道:“田赋丁银总计:粮米三百二十万石,银一百四十五万两。 然此额已较万历年间十不存三,且江西、湖南、江苏等多有积欠。”
众人默然。这个数字,仅能勉强供养中枢、禁卫及重点方向的基本开支。
“其次,盐、茶、矿、关等专项税课。”竹鞭移向沿海和重要商路节点。“两淮盐区 大半沦陷,仅通州、泰州 部分盐场在控,盐课锐减,实收八万两;两浙盐课 得十万两;广东、福建盐课合计十二万两。茶引 银因皖南、闽北 茶区不稳,仅得五万两。各地钞关(如九江、赣州、韶关)、工关税 银十万两。矿税(云南铜银、江西 金铜、广东 铁)微薄,约四万两。此项合计约四十九万两。”
“第三,亦是去年新开之源,海贸市舶之税。”沈廷扬的语气略微提高,竹鞭重点圈划广州、泉州(与郑成功分治)、福州、宁波 等地。“自去岁夏试行,至年底,广州 一口,实收市舶税银 十八万两;宁波 口(受浙东海盗及郑氏船队挤压)收三万两;福州 口(受郑氏挤压)收四万两;泉州 口(郑成功控制,朝廷按约分润)得三万两。另,官营海贸船队首航净利约八万两。海贸相关岁入,合计约三十六万两。”
听到这里,李元胤微微颔首,吕大器等人也露出些许振奋之色。海贸初开,便有如此进项,且潜力巨大,实乃意外之喜。
“此外,尚有捐输、开纳(非常设)、籍没 等杂项收入,约十二万两。”沈廷扬总结道:“综上所述,永历十六年,朝廷岁入总计约为:粮米三百二十万石,银二百四十二万两。”
殿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二百四十二万两白银,听起来不少,但要知道,崇祯朝鼎盛时,岁入可达两千万两以上!如今仅余八分之一。然而,在疆土丧失大半、战乱不休的情况下,能收到这个数字,已是沈廷扬等人呕心沥血的结果。
“岁出呢?”朱常沅直接问到了关键。
沈廷扬翻开支出一册,声音变得沉重:“岁出之大宗,首在军饷。”竹鞭扫过地图上漫长的对峙线。“湖广-淮西 方向,”竹鞭重点落在武昌、岳州、长沙 及淮河 南岸一线,“此为抵御虏酋洪承畴、线国安 主力之前线,堵胤锡、张先壁、刘体纯 等部,精兵约八万,直面江北虏军,消耗最大,年需饷银一百万两,粮米六十万石(部分可就地筹措,然不足)。”
“云南-川黔 方向,”竹鞭指向西南,“晋王(李定国)大军在昆明 应对清军压力,贵州 为枢纽,此路合计精兵约六万,年需饷银八十万两,粮米五十万石(滇黔地瘠,需大量外调)。”
“江西-闽浙 方向,”竹鞭划过南昌、赣州 至福州,“李公(李元胤)统筹,兼顾对福建 郑氏、沿江 清军水师之防御,驻军约五万,年需饷银六十万两,粮米四十万石。”
“两广 腹地及湖南驻防兵,约三万,年需饷银三十五万两,粮米二十五万石。南京禁卫及直隶卫所兵,约两万五千,年需饷银三十万两,粮米二十万石。各处水师(含郑彩 新编船队)年需饷银十五万两。”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军饷一项,年需银至少三百二十万两,粮米一百九十五万石。 此尚未计战时额外犒赏、抚恤及紧急征调之费。”
还未算其他,仅军饷一项,银两已超岁入七十八万两!粮米缺口也达一百九十五万石对三百二十万石。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其二,百官俸禄及宫廷用度。”沈廷扬继续道,“在京文武官员、宗室勋戚、各地官吏俸禄,虽已大幅削减,然年仍需银四十万两,粮米二十万石(部分折俸)。宫中用度竭力紧缩,年需银十万两,粮米五万石。”
“其三,制造与工程。打造军械、战舰,修缮长江、淮河防线城池、炮台,疏浚运河,年需银四十万两。”
“其四,赈济、抚恤及杂支,年需银十五万两,粮米十万石。”
沈廷扬合上册子,声音干涩:“综上所述,永历十六年,朝廷岁出总计约为:银四百二十五万两,粮米二百三十万石。”
“岁入:银二百四十二万两,粮三百二十万石。岁出:银四百二十五万两,粮二百三十万石。”朱常沅缓缓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银两缺口,一百八十三万两。粮米……账面盈余九十万石,然前线军粮缺口巨大,且需备荒。”
巨大的亏空摆在面前。虽然粮米账面有盈余,但那是建立在湖广、云南等前线军队未能足额领取、地方多有拖欠的基础上。银两的缺口更是触目惊心。
殿内鸦雀无声,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万元吉老脸通红,吕大器眉头紧锁。
然而,沈廷扬话锋一转:“然,此乃去年总账。去岁秋冬,朝廷收复福建 西路,开通海贸,今春南洋 米粮已到。永历十七年 情势,已有转机。”他拿起另一份墨迹较新的册子。
“转机何在?”李元胤沉声问,他在湖广前线,深知粮饷压力。
“转机一,在于福建西路新附,及浙江、江苏南部初步稳定,税基略增。”沈廷扬道,“预计今年田赋丁银 一项,或可增收银二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盐茶关矿 税,若两淮、闽浙 商路稍通,或可增收十万两。”
“转机二,在于海贸首航成功,打开局面。”他看向朱常沅,“郑将军带回的南洋米五万余石,已可部分填补前线缺口。所获硝石、硫磺、铜锡等,可充军资,减少外购支出。所获利润八万两 及今后稳定贸易,将成为重要财源。若广州、宁波 两口贸易不受大的干扰,今年海贸税利 或可达五十万两。”
“转机三,”沈廷扬顿了顿,“在于去岁多方筹措,特别是 度支司 新立,严查偷漏,追缴、抄没 所得,以及今春各地催缴的部分旧欠,约有四十万两 的额外进项,可计入今年弥补。加之监国厉行节俭,宫中用度再减,百官俸禄亦可酌情缓发部分……湖广前线,亦可令其加大屯田力度,以补军食。”
他最后总结,语气审慎:“若各项预期能够达成,无特大灾兵祸,永历十七年,朝廷岁入,乐观估计可达:银三百二十万两左右,粮米三百五十万石左右。岁出,若军饷不再大幅增加,且能严控虚冒、激励屯田,或可努力压缩至:银三百八十万两,粮米二百四十万石。 如此,银两缺口可缩至六十万两 左右,粮米将有一百一十万石 左右盈余,可填补前线缺口及充实仓储。”
“六十万两的缺口,一百一十万石粮米盈余……”朱常沅沉吟。缺口依然存在,但已从深渊边拉回。更重要的是,粮米若真能有盈馀,可极大缓解最紧迫的生存压力,稳定军心。
“沈卿所言岁入,可能确保?尤其是海贸五十万两?”朱常沅目光锐利。
“臣不敢确保,但必竭力为之!”沈廷扬肃然道,“田赋 需各地官吏用心,亦需前线稳固;海贸 需应对郑 氏挤压、荷兰人 干扰及虏廷 封锁,变数最大;追缴旧欠 更易招怨。然事在人为。度支司已拟定新则,严明赏罚。”
“军饷开支,可能再压缩?”朱常沅看向吕大器。
吕大器面露难色:“监国,湖广、云南 前线,对峙虏 军主力,兵不可减,饷不可缺。然或可精核兵额,汰弱留强,水师 及造船 之费,除郑彩 船队必需外,余者可缓。江西、福建 驻军,整编后或可略减。”
李元胤开口道:“监国,湖广 前线,我可督令堵胤锡 等,利用江汉、洞庭 水泽,广开屯田,至少可补三成军食。云南 山多田少,屯田不易,然可鼓励与缅甸、车里(西双版纳)边贸,换取部分粮食。”
工部尚书何楷也道:“工程制造 之费,除紧要江防、城防、战船、火器 外,其余可暂缓。疏浚运河之费,或可命沿河州县以工代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着开源节流之策。虽然艰难,但已不再是毫无希望的绝望。
朱常沅静静听着,良久,方道:“诸卿所言,皆老成谋国。度支司所拟,大致可校然有几点,需格外注意。”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点落在湖广-淮西 防线和云南:“第一,湖广、云南 粮饷,必须优先保障。此两处乃国之门户,门户一失,满盘皆输。今春南洋米,除留库备急外,三万石 速送云南,两万石 解往湖广!两地饷银,亦需优先拨付大部。”
“第二,海贸之利,必须抓住,且要争,更要稳!”他目光如炬,“告诉郑彩,船队加紧休整、补给、招募熟手。下次出航,可尝试新航线,避开郑 氏与荷兰人 重点控制海域,加大与葡萄牙、广南、暹罗 的直接官贸。所需本钱,优先拨付!市舶司 在广州、宁波 要挺直腰杆,对往来商船,既要征税,亦要提供保护,与郑 氏竞争!”
“第三,各地屯田,必须落到实处。李卿、吕卿,会同户部、工部,制定《屯田考成法》,将屯田成效与将领、地方官考绩升迁挂钩!所需耕牛、种子,朝廷可借贷。”
“第四,度支 法度,必须严格执校贪墨、亏空、拖延者,严惩不贷!靖安司 需协助稽查,尤其关注盐、茶、关、市舶 等易生贪渎之处。”
“至于那六十万两的缺口……”朱常沅目光扫过众人,“便着落在开源 与节流 四字之上。缺口犹在,如履薄冰。然较之去岁,已有云泥之别。此非孤一人之功,乃诸卿与前线将士、下义民共勉之力。传朕旨意,今岁度支预算,照此施校望诸卿实心任事,使我大明国用,早日真正充盈稳固!”
“臣等遵旨!必竭尽全力!”众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多了几分久违的底气与决心。
会议持续至深夜。当众人散去,朱常沅独自留在殿中,沐涵默默为他披上外袍。
“监国,总算……见到些亮光了。粮米若能盈馀,前线将士可稍缓饥馁。”沐涵轻声道。
朱常沅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亮光微茫,且风雨如晦。洪承畴在北,吴三桂在西南,郑成功在侧,皆非易与之辈。内部百废待兴,处处需钱。这六十万两的平衡,如走钢丝,一丝风浪,便可能倾覆。”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坚定:“然,这已是一年多前,孤不敢想象的局面。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可以运作的度支体系,有了可持续的新财源(海贸),有了大致稳定的后方与防线。接下来,便是步步为营,巩固根本,蓄积力量。待我府库稍充,兵甲稍利……”
“监国所虑深远。”沐涵道,“靖安司会盯紧各方动向,尤其是北边、海上 和云南 的消息。”
永历十七年的这个春,南京的朝廷,终于在破碎的山河、漫长的战线与拮据的财政中,第一次勉强摸到了“收支可望平衡”的门槛。尽管依然脆弱,尽管危机四伏,但这微弱的平衡希望,如同在无尽长夜中摇曳的烛火,虽然微弱,却真切地带来了光亮与温暖,让这个饱经创赡政权,看到了一丝坚持下去、甚至徐图恢复的可能。前路依然漫漫,但至少,他们有了继续走下去的盘缠与力气,以及一个更为清晰的、需要坚守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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