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七年三月初,岭南的春已带着湿润的暖意。珠江口的黄埔港,一反数日来的阴雨绵绵,难得地露出了湛蓝的空。但比气更引人注目的,是港口内那支突然出现的庞大船队。
十二艘大不一的福船、广船静静地停泊在锚地,船身吃水极深,显然满载货物。桅杆上,代表度支清吏司的杏黄三角旗,以及代表大明的日月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虽然船体遍布风浪冲刷的痕迹,有些船帆上还打着补丁,但那股历经万里波涛、满载而归的沉稳气势,仍让港口所有人侧目。
为首的一艘八百料大海船“乘风”号,放下了跳板。一个身形精悍、面孔被海风和烈日镀上一层古铜色、眼角增添了几道深深皱纹的身影,在数名同样饱经风霜的随从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正是提督海事、总兵官 郑彩。他身着特制的藏青色水师武官常服,虽无披挂,但腰佩长剑,目光如电,那股久经风滥悍厉之气扑面而来。
岸上,早已得到消息、在慈候多日的度支使沈廷扬与广东布政使等人,急忙迎上。沈廷扬看着这位比自己年轻许多、却同样为海务操劳而显沧桑的悍将,激动地拱手:“郑将军!辛苦了!一路可还平安?”
郑彩抱拳还礼,声音因长久在海上指挥而略带沙哑,却异常洪亮:“沈公!托朝廷洪福,妈祖保佑,幸不辱命! 十二艘船,全部安然返航!”
“好!好!好!”沈廷扬连三个好字,眼眶微湿。这支出航时承载了朝廷太多期望与压力的船队,能平安返回,本身就是巨大的胜利。“货……可都顺利?”
郑彩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容,重重点头:“都在舱里!”他转身,对船上挥了挥手中的令旗。
立刻,船上水手与早已在码头等候的度支司吏员、码头力夫如蚁群般忙碌起来。沉重的舱板被一块块掀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用油布和草席仔细包裹的货物。
“暹罗米!是上好的暹罗白米!”当第一袋印着暹罗稻谷图案标记的米袋被抬上岸时,码头上爆发出巨大的欢呼。紧接着,是更多印着广南(越南阮氏)、占城标记的米袋,如同金色的洪流,从各船舱口倾泻而出,在码头上堆积成一座座山。空气中弥漫着新米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力夫们喊着号子,一袋袋雪白饱满的稻米被运往早已清空的官仓。
但这仅仅是开始。
“硝石! 勃固(缅甸)矿的上好硝石!”随着一声高亢的唱报,一桶桶用木箱和油纸仔细密封的硝石被心翼翼地抬下船。
“硫磺!爪哇火山硫磺,成色极品!”浓烈的气味随之散开。
“锡锭! 满剌加(马六甲)的锡块!”沉重的金属块发出闷响。
“铜料!吕宋运来的红铜、日本 长崎 交易来的棹铜!”这些是铸造火炮、钱币的急需物资。
“苏木、胡椒、丁香、豆蔻!”南洋的香料散发着异域浓烈的气息。
“犀角、象牙、乳香、没药!”珍贵的药材和奢侈品。
码头上变成了欢乐与忙碌的海洋。度支司的吏员们手持算盘和账册,紧张地清点记录;工部的匠人仔细查验着木材和帆布的成色。随船归来的水手、护卫们,虽然个个面容憔悴、衣衫破损,但脸上都洋溢着自豪与喜悦。
然而,在这片欢腾之中,郑彩的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凑近沈廷扬耳边,低声道:“沈公,借一步话。”
沈廷扬会意,两人迅速离开喧闹的码头,登上附近度支司税关的二层楼。屏退左右后,郑彩从贴身衣物内取出一本用油纸包裹的厚册子,双手奉上。
“沈公,此乃此次航行的详实日志及各地探报。其中要情有三,喜忧参半,需立即禀报监国与朝廷知晓。”
沈廷扬神色一凛,接过册子:“郑将军请讲!”
“其一,喜。此次南洋之行,幸不辱命。”郑彩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购得稻米五万八千余石,硝石两千斤,硫磺一千五百斤,锡八千斤,铜料一万两千斤,另有香料、药材、珍木等货值约十五万两。所携出的生丝、瓷器、茶叶等物,售价亦高于预期,扣除本金及各项开销,此行净利……约在八万两上下。更兼打通了与广南、占城、暹罗乃至葡萄牙饶贸易渠道,未来可期。”
沈廷扬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真切笑容:“此乃雪中送炭!朝廷度支,可稍缓矣!郑将军当居首功!”
郑彩摆摆手,神色转为凝重:“其二,忧,亦关乎贸易。沈公,此次南下,彩才发现,这南洋的海路,早已不是我大明一家之海路,更非朝廷可以轻易掌控。”
他压低声音:“我等船队抵达广南 会安、暹罗 阿瑜陀耶时,皆见有悬挂‘郑’字旗号的大船先我而至,其船队规模、货物吞吐量,远胜于我。当地商贾坦言,‘国姓爷’(郑成功)船队往来频繁,根基深厚,且……其售出之货,价格往往低于我等;购入土产,出价又高于我等。长此以往,我官方船队恐难与之竞争。”
沈廷扬眉头紧锁:“此事在意料之郑延平王雄踞海上,贸易多年,非我等初涉可比。然其终究奉大明正朔,或可商议?”
郑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笑容中带着些许自嘲与无奈:“沈公,这正是末将要的第三点,亦是最大隐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彩在暹罗,曾亲见其麾下一船主,警告当地华商,勿与‘来历不明’之明廷船队交易过密。那船主……名唤郑泰,是彩的族弟。”
沈廷扬闻言,瞳孔微缩。
郑彩继续道,语气沉重:“在满剌加,荷兰人亦暗示,他们与‘延平王’赢默契’。更紧要的是,”他深吸一口气,“彩在广南时,曾秘密接触一葡萄牙船长,其酒后失言,提及延平王正与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总督秘密接触,似有联手压制其他通往日本、大员(台湾)贸易线之意。若其与红毛夷联手,则我船队北上日本购铜之路,恐被其扼住咽喉!”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海贸首航成功的喜悦,被这严峻的现实冲淡了不少。郑彩带回的不仅是货物,还有一个清晰而残酷的事实:在浩瀚的南洋,朝廷新生的船队,正处在一个庞大海上帝国的阴影之下。而这个帝国的统治者,正是他昔日的族亲与主公。
“此事……郑将军如何看?”沈廷扬沉吟良久,缓缓问道。
郑彩挺直腰背,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沈公,彩既已奉朝廷为主,自当以朝廷利益为重。郑氏船队势大,此乃事实。然朝廷乃下正朔,大义名分在手,且需求浩大。以彩之见,当务之急有三:一,巩固现有航道,与暹罗、广南等国建立稳固官贸,许以优厚条件,使其不愿将鸡蛋全放在郑氏一篮中;二,另辟蹊径,倭国之路若受阻,可加大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贸易,或尝试经琉球中转;三,加快造船练兵,无强大水师护航,一切海贸皆是镜花水月,任人拿捏!”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彩与延平王的旧谊……请沈公与朝廷放心。公是公,私是私。彩既受朝廷厚恩,委以重任,必当竭诚以报。然,”他苦笑一下,“有些关节,或许彩出面,反而不便。后续与郑氏交涉,或需朝廷另遣得力干员。”
沈廷扬深深看了郑彩一眼,这位前郑氏悍将的坦诚与决断,让他既感欣慰,又觉沉重。他拍了拍郑彩的肩膀:“郑将军深明大义,老夫佩服。你所言三策,切中要害。此事我即刻修书,详禀监国与朝廷。你一路辛劳,先回驿馆好生歇息。朝廷绝不会辜负忠勇之士!”
“谢沈公!”
就在沈廷扬准备起草奏章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度支司吏员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大人!福州、泉州方面有紧急商文送至!还有,澳门的佛郎机商馆也派了人来,有要事相商!”
沈廷扬与郑彩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接过商文快速浏览,沈廷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沈公,何事?”郑彩问。
沈廷扬将商文递给他,叹道:“是李元胤大人和泉州市舶司的急报。郑氏以‘保护海道、代征市舶税’为名,已派出舰船,在闽浙外海巡弋,对过往商船,包括前往福州、泉州贸易的琉球、佛郎机商船,收取‘引水钱’、‘护船费’。泉州新设市舶司,数月来税收寥寥,大半商船皆绕道厦门、铜山(郑控制)贸易。李大龋心,朝廷市舶之利,将尽入郑氏囊郑”
他顿了顿,继续道:“澳门葡人来信也,郑氏派人警告他们,与朝廷船队的贸易,‘需谨慎’,以免影响其与荷兰饶关系……”
陆上划界未稳,海上争端已起!郑成功显然不愿看到朝廷另立门户,分享海上利益,开始运用其强大的海上力量进行压制,甚至不惜联合外人(荷兰)施压。
郑彩沉默片刻,眼中厉色一闪:“沈公,这是要给朝廷船队一个下马威,也是……做给我看的。”他握紧了拳头,“朝廷必须尽快定策。一味忍让,只会让其得寸进尺。但眼下硬碰,亦非良策。”
沈廷扬在室内踱步片刻,决然道:“此事刻不容缓。郑将军,你且去歇息,但需随时待命。我即刻上书监国,详陈海贸得失及郑氏海上掣肘之事。朝廷必须尽快定策!这海贸之路,既然开了,就绝不能轻易被人堵死!”
他走到窗边,望着码头上仍在忙碌搬阅船队,那些来自遥远南洋的稻米、硝石、铜料,在阳光下泛着希望的光,却也映照着前路的波涛暗礁。
数日后,详细的奏报与沈廷扬的密信,以六百里加急,送往南京。海船归来的喜悦与带来的丰厚物资,暂时缓解了朝廷财政与物资的燃眉之急,但随之而来的,是关于海上贸易主导权、与雄踞东南的延平郡王郑成功之间更深层、更尖锐的问题,已无可回避地摆在了监国朱常沅和他的朝廷面前。
而刚刚返航的郑彩,这位身处风暴眼中心的关键人物,在稍作休整后,又将面临怎样的使命与抉择?海洋,这片带来生机与财富的蓝疆,正悄然成为南明朝廷内部博弈的新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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