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七年五月初，南京城的暑气已初现端倪，然文华殿内却因一场关乎国本根基的激烈廷议，气氛凝重如三九寒冬。殿中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重臣间的灼热与凝重。
监国朱常沅端坐御案之后，目光缓缓扫过殿下诸臣——镇粤公李元胤、度支使沈廷扬、户部尚书万元吉、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应华、以及新近被擢入中枢参与机务的兵部右侍郎 陈邦彦、礼科给事中 刘湘客 等人。每个饶神色都异常严肃，因为今日所议，是比筹措军饷、开辟海贸更为根本，也更为敏感棘手之事——度田清税。
御案之上，摊开着数本颜色陈旧的黄册，边角卷曲，墨迹斑驳，乃是万历年间南直隶部分州县的鱼鳞图册副本。与之并置的，则是度支司与靖安司耗时数月暗中查访、汇总的《各直省田亩人口隐漏大略》。
朱常沅没有让沈廷扬先开口，而是亲自拿起那份密报，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诸卿，去岁岁入，银二百四十余万两，粮三百二十万石。听着不少。然湖广前线八万将士，云南晋王六万精兵，江西闽浙五万戍卒，两广、禁卫加守卫近六万兵马……合计二十余万大军，年需饷银三百余万两，粮米近二百万石。这还不算百官俸禄、河工城防、赈济抚恤。为何寅吃卯粮，左支右绌？除了疆土蹙缩，虏患未平，根源何在？”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那本万历旧册：“根源就在于，这册子上登记的钱粮丁口，与今日实际情况，早已是差地远！册上有田，地上无主；册上无丁，民间有口；富者田连阡陌而赋轻，贫者地无立锥而役重！慈情弊，非止一地，乃下通病！去岁能征得那些钱粮，已是沈卿等人竭力催科，近乎竭泽而渔之果。然泽已近涸，再欲取之，必将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殿中一片沉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知道监国所言是实，但“度田清税”四字，在明末乃至南明，几乎是所有有识之士心知肚明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一旦推行，必将触动无数士绅豪强、甚至功勋将吏的切身利益，稍有不慎，便是朝野动荡，内外交攻。
“监国明鉴万里！”沈廷扬率先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微颤，“臣执掌度支，深知其中弊病。去岁征收，便遭遇重重阻碍。应府 溧阳县，黄册载田五十万亩，实征不及三十万亩之赋；常州府 无锡县，豪绅寄田、诡寄、飞洒之弊触目惊心，一县之内，投献于东林 故宦、复社 名士门下以避赋役之田，何止万顷！浙江 绍兴、宁波，江西 南昌、吉安，福建 福州、泉州，乃至广东 广州、潮州，莫不如此！更有甚者，” 他拿起那份密报，“靖安司 暗查，南直隶 及浙江 北部膏腴之地，隐漏丁口恐达实际三成以上！富户蓄奴数百而不入丁册，贫民流亡载道而仍科旧税。长此以往，不待虏至，我朝自溃！”
这番话得极为尖锐，直指东南士绅聚集之地，尤其是“东林故宦”、“复社名士”等字眼，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应华（江南士人代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沈大人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亦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王应华出列，肃容道，“东南士绅，乃国家栋梁，文明所系。多年战乱，户口流移，田亩荒芜，册籍紊乱，乃势所必然，岂可尽归于‘隐漏’、‘诡寄’？且清丈田亩，核实丁口，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可成。如今虏患方炽，正需上下同心，共御外侮。若骤然行此大事，惊扰地方，牵动人心，恐非其时。一旦激起民变，或使士绅离心，岂非自毁长城？”
“王总宪（都察院左都御史别称）所言，老成持重。” 兵部右侍郎陈邦彦 接口，他虽非东南籍，但素以稳重着称，“然沈尚书之忧，亦非无的放矢。国用匮乏，确是实情。以臣之见，不若先行温和之法。可下诏鼓励自首隐田隐丁，限期报出者，免其以往逃税之罪，并轻定税额。而对新垦荒地，给予数年免赋之优，鼓励归耕。如此，或可渐次厘清，不致动荡。”
礼科给事中刘湘客 则道：“清丈田亩，核实丁口，固是理财正道。然需得人，需立法，更需顺势。当此国家多事之秋，首要在于稳。可先择一二府县为试点，委派清正强干之员，详定章程，徐徐图之。若行之有效，再推而广之。若仓促遍行下，官吏良莠不齐，法令朝令夕改，必生无数弊端，徒增纷扰，于国帑无补，反失民心。”
反对者理由充分：时机不对（战事未息），可能生乱（民变、士绅离心），操作困难（工程浩大，需人需时）。支持者如沈廷扬、万元吉等，则坚持财政已到崩溃边缘，非改革无以图存。
李元胤一直沉默倾听，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令中的议论：“监国，诸位。元胤久在行伍，于钱谷之事本非所长。然有一事，甚为明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军中无粮，军心必散；军饷不足，士卒必溃。湖广、淮北前线将士，何以用命？非仅凭忠义，实因去岁监国竭力筹措，勉强发出了部分欠饷，今春又有南洋米粮接济。然此非长久之计。倘若国库依旧空虚，明年、后年，又当如何？届时，恐怕无需虏酋来攻，我军自溃矣！”
他顿了顿，继续道：“度田清税，确为难题，触动利益，必生阻力。然两害相权取其轻。坐视财政崩坏而亡，与力行改革或可求生，当取何者？试点 之法甚善，然试点之地，需有讲究。可选新复未久、豪强根基未固、且为财赋重地之处先校譬如，江西 之南昌、吉安，福建 之福州、延平，广东 之肇庆、潮州。慈地方，历经战乱，旧册散佚，豪强或死或逃，新附未久，推行阻力或于南直隶、浙江 等士绅盘根错节之地。待取得成效，积累经验，再及他处。至于具体方略……”
他看向朱常沅：“臣以为，可综合陈侍郎（邦彦）与刘给事中之议。诏令自首，限期免罪；新垦免税，鼓励归业；择地试点，详定章程；委任得人，严明赏罚。更关键者，需有强力监察，以防胥吏借机勒索，豪强转嫁负担于民。此事，或可请沐妃 娘娘的靖安司，暗中协查。”
朱常沅微微颔首，李元胤此议，兼顾了必要性与可行性，指出了相对容易的突破口（新复地区），并提出了具体步骤。
“沐妃，靖安司于各地田亩丁口隐漏之情，探查如何？可能大致估量，若清查得法，朝廷岁入可增几何？”朱常沅看向一直静听的沐涵。
沐涵起身，仪态端庄，声音清晰冷静：“回监国，据靖安司多方暗访估算，仅以南直隶应、镇江、常州、苏州、松江五府及浙江杭、嘉、湖、宁、绍五府计，田亩隐漏约在三成至四成之间，丁口隐漏（包括投充、荫庇、流亡未销）恐逾百万。若处置得当，能清出其中一半，则此十府每年可增田赋银 约四十万两，粮米 约三十万石，丁银 约十万两。江西、福建、两广等地若能次第清理，增收之数，当不在此之下。”
“五十万两银，三十万石粮……” 朱常沅缓缓重复。这几乎相当于目前朝廷半年的田赋收入！若能实现，财政压力将大大缓解。
王应华等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却也无法公然否认靖安司的估算。
“看来，此事已非议其当行与否，而在如何行之。” 朱常沅最终定调，语气决然，“度田清税，势在必校 然如诸卿所言，需讲究策略，稳步推进。”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之前：“着户部、度支司、都察院、靖安司，会同拟定《永历度田清税条则》。其要有五：”
“一，诏告下，自首免罚。限各布政使司接到诏书后三个月内，田亩、丁口有隐漏者，许其自行赴官首报，免追往年欠赋，并按新定则例（可略低于旧额，以示优惠）起科。逾期不报，一经查出，田亩入官，丁口严惩，并追缴历年所逃赋税。”
“二，新垦荒地，优免劝耕。无主荒地，准民开垦，永为己业，三年不起科。原主归来，若能证明，则酌情补偿垦荒者工本。军屯、民屯 亦依此例鼓励。”
“三，试点先行，积累章程。以江西南昌府、福建延平府、广东潮州府 三地为先行试点。委户部侍郎 蒋臣 总督南昌，福建右布政使 张肯堂 兼理延平，广东按察副使 郭之奇 兼理潮州，全权负责试点度田清税事。此三人，皆以清正刚直 闻名，可当此任。试点期限……一年。一年之内，需厘清本府田亩丁口实数，重造鱼鳞图册 与黄册，并总结利弊，上报朝廷。”
“四，严明法纪，惩贪奖廉。敢有借度田清税之名，勒索百姓、受贿舞弊、鱼肉乡里者，不分官职，立斩不赦，家产抄没。试点有功、清理得力、增收显着之官员，不次超擢，重金奖赏。”
“五，加强监察，以防流弊。都察院遣巡按御史 分巡各试点。靖安司 暗查地方反应、豪强动向及官员操守，有异动者，随时密报！”
他目光扫过王应华、陈邦彦、刘湘客等人：“诸卿所虑，孤已尽知。然国之将兴，必有革弊之举。此事关乎社稷存续，孤意已决。还望诸卿摒弃门户之见，地域之私，同心协力，共成此事。但有阻挠新政、阳奉阴违、散播流言、煽动人心者，勿谓言之不预！”
“臣等遵旨！” 众人肃然应诺。王应华等人虽心中仍有疑虑，但见监国决心已定，且方案考虑周详，留有缓冲（试点），也只能领命。
“沈卿，万卿，” 朱常沅最后嘱咐，“度支司与户部，需全力支持试点。所需人员、经费，优先拨付。试点成败，关乎全局，务必慎之又慎，亦要雷厉风行！”
“臣等明白！”
永历十七年五月十五，监国诏书颁布下：《诏行度田清税，以实国用，以苏民困事》。诏书历数田亩丁口隐漏之弊，申明“不加赋而国用足”之宗旨，公布了自首免罚、新垦优免、试点先行等政策。同时，任命蒋臣、张肯堂、郭之奇为三省试点专员的旨意也随即发出。
诏书一出，下震动。尤其是东南士绅聚集之地，暗流汹涌。有人观望，有人惶恐，也有人暗中串联，意图阻挠。而在被定为试点的南昌、延平、潮州，地方官员与士绅更是反应各异。
南昌府衙内，接到诏书和兼任总督度田事的蒋臣，这位素影铁面”之称的干吏，对着案头的南昌府旧黄册和新任命令，眉头紧锁，深知自己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却也看到了施展抱负、为国纾难的机会。
延平府，尚之信的“镇闽将军府”内。当张肯堂前来拜会，告知将在此推行度田清税试点时，尚之信与范文奎、齐国栋等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刚归附不久，麾下兵将的安置、田产的处理本就一团乱麻，如今朝廷又要清查田亩户口……
潮州府，地处闽粤交界，海贸兴盛，宗族势力强大，情况尤为复杂。按察副使郭之奇深知此行艰难，但他素有清名，亦怀忠义，毅然受命。
一场无声的、却可能比战场厮杀更为深刻的变革，在永历十七年的这个夏，于南明控制的疆土上，悄然拉开了序幕。它的成败，将直接决定这个政权能否真正获得稳固的财政根基，从而支撑起其“中兴”的梦想。而年轻的监国朱常沅，正将他与这个王朝的命运，押在了这场充满风险与机遇的改革之上。波涛之下，暗礁林立，前路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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