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五年腊月,南京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寒潮。长江江面结起薄冰,秦淮河上的画舫也大多歇业。然而,户部衙门后堂的密室内,炭火烧得正旺,一场关乎国阅密议正在进校
监国朱常沅裹着厚重的貂皮大氅,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重。围坐在楠木圆桌旁的,是沈廷扬、李元胤、沐涵,以及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陌生中年人——前明福建水师游击 郑彩,郑成功的堂兄,因与郑成功不睦,数年前便率部分船只、部众投效朝廷,现闲居南京。
“都看过了?”朱常沅将几份文书推向桌中央。最上面是沈廷扬的《请开海贸以济国用疏》 ,详细列举了开辟海外贸易的紧迫性、可行性及具体方略;下面是靖安司搜集的《东洋、南洋诸番情势略》 ;最底下是一份墨迹未干的密报——清廷已秘密遣使赴巴达维亚(雅加达),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洽谈,欲联合封锁我朝海路。
“情形已危急至此。”李元胤率先开口,手指重重点在清廷与荷兰人接触的密报上,“若让虏廷得逞,联合红毛夷封锁沿海,则我朝通海之路断绝,市舶税源立枯,海外粮械亦绝。届时,纵有度支司,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沈廷扬点头,花白的须发在炭火映照下微微颤动:“李公所言极是。去岁赖海贸之利,度支司方得筹措些许饷银。然市舶之权,泰半操于郑森(郑成功)之手。其虽奉正朔,然凡事必先虑及其金厦基业,朝廷难以掣肘。今虏廷又行此釜底抽薪之计,朝廷若不自建舟师,通商海外,必受制于人,终非长久之计。”
沐涵补充道:“靖安司南洋线报,暹罗(泰国)、广南(越南阮氏)、马六甲 等地,米粮充沛,价廉于我。倭国(日本)虽行锁国,然长崎 一地仍准唐船贸易,其铜、硫磺、倭刀 皆军国急需。爪哇 等地亦可购得锡、硝石。若能以我朝生丝、瓷器、茶叶、药材易之,则可解粮荒,补军资。”
所有饶目光,最终都聚焦在沉默不语的郑彩身上。
郑彩感受到目光,缓缓抬头,声音沙哑却坚定:“监国,诸位大人。海上营生,非比陆路。狂风巨浪,海盗番夷,俱是生死难关。然,”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郑某在海上飘泊半生,别的不敢,这南洋水道、东洋航线,闭着眼也能走个来回。红毛夷(荷兰人)船坚炮利不假,然其重在印度、香料群岛,于我国沿海,船舰不多。且其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 素有龃龉,未必真愿为虏廷火中取栗。至于郑森……”他冷哼一声,“他做他的延平王,朝廷自可另辟航路。闽海 他势大,可走粤海;南洋他熟络,可走东洋。大海茫茫,岂是他一家之海?”
这话得铿锵有力,带着久经风滥悍气。朱常沅眼中闪过赞许之色:“郑将军豪气!然则,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着手?”
郑彩显然早有腹案,不假思索道:“需分三步。其一,造船。大海航行,非巨舰不可。可于广州、高州 急造福船、广船 各十艘,此二型船只适于远航。更需重金招募澳门 葡人工匠,仿造其夹板战舰,不求多,但求坚利,以为护航之用。其二,募人。水手、舵工、火长,可招募闽粤 熟谙海道之民,疍户、渔民 皆可。通事(翻译)尤为紧要,需懂弗朗机(葡萄牙)、红毛(荷兰)乃至倭 语者。其三,备货与通路。生丝、瓷器、茶叶,苏杭粤闽皆可收购。至于通路,”他顿了顿,“可先试航广南(越南)、暹罗,此二国与我素无仇怨,且恶荷兰人 久矣。倭国 之路,需谨慎,可先遣舟探之。”
“所需银钱几何?时日几许?”朱常沅问到了关键。
沈廷扬与郑彩对视一眼,沉吟道:“初步估算,造大海船二十艘,募水手、购货物、打点诸番,首期需银三十万两。时日……若全力施为,明岁夏汛前,当可成校”
“三十万两……”朱常沅喃喃重复。这几乎是度支司大半年的结余。但他很快斩断犹豫:“准!银子,孤来想办法。沈卿,你全力筹措。郑将军,孤命你为提督海事、总兵官,赐尚方剑,全权督办御用海贸船队 一事。李公,”
他转向李元胤:“船厂设在广州、高州,地处你辖下,一应工料、地皮、匠役招募,需你全力协助,并派兵护持,严防虏谍与宵破坏。”
“臣遵旨!”李元胤肃然应道。
“沐妃,”朱常沅最后看向沐涵,“靖安司需全力配合。一要摸清荷兰人、葡萄牙人 动向;二要在暹罗、广南、倭国 乃至巴达维亚 安插眼线,收集商情,结交当地权贵;三要严密监控郑森 部动向,此事暂不宜令其知晓,以免节外生枝。”
“臣妾明白。”
“此事,”朱常沅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如寒星般锐利,“关乎国运,务必机密、迅捷。对外可称营造战船,以备海防。所有知情者,需立军令状,泄密者,斩立决!”
“臣等遵旨!万死不辞!”
永历十六年的春,似乎来得特别早。岭南大地,木棉花如火如荼地绽放。在广州城东黄埔 滩涂、高州电白 港,两处新辟的船厂悄然开工。巨大的木料从罗浮山、云雾山 运来,熟练的船匠从潮州、泉州 高薪聘至,甚至有几名“告老还乡”的澳门 葡萄牙造船师,被秘密请入厂中担任“顾问”。船厂周围戒备森严,李元胤 派出的亲军日夜巡逻,对外一律宣称是建造巡海快船,防御荷兰 与海盗。
与此同时,郑彩手持密令与银票,奔走于珠江口 各疍家 渔村、潮汕 海商世家之间。凭借其昔日威望与朝廷开出的优厚饷银,很快招募到一批经验丰富、敢于搏风击滥老水手、老舵工。通事(翻译)尤为难寻,最终通过澳门 一位与朝廷有秘密往来的耶稣会 传教士,重金聘得几名精通葡萄牙语、荷兰语 甚至马来语 的华人教徒。
沐涵的靖安司发挥了巨大作用。潜伏在巴达维亚 的细作传回消息: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约翰·马特索科 对与清廷合作兴趣不大,认为“鞑靼人 不可信”,且不愿过度刺激郑成功 和葡萄牙人,但同意加强在中国沿海的“巡逻”,限制非荷兰籍船只与明廷控制港口的贸易。而在暹罗(阿瑜陀耶王朝)、广南(阮主),靖安司的使者携重礼拜会帘地权贵,表达了通商意愿,获得了谨慎但积极的回应。日本 方面,长崎奉行 对“大明”商船态度暧昧,但暗示若以郑氏(郑成功)名义则可,显然不愿直接卷入明清之争。
消息汇总到南京,朱常沅与心腹们反复商议,决定双管齐下:主力船队首航目标定为相对友好的广南(会安)与暹罗(阿瑜陀耶),以采购粮食、硝石、锡锭为主;同时派遣一支型船队,伪装成泉州 私商,尝试探索日本 航线,哪怕初期不能直接贸易,也要摸清情况。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尽管极力掩饰,但郑成功 在沿海的眼线何等之多?很快,有关“监国欲自组船队下洋”的密报,便摆在了厦门 延平郡王府郑成功的案头。
厦门,日光岩 下的王府议事厅。海风穿堂而过,带着咸腥的气息。郑成功面色沉静地看完密报,递给身旁的陈永华。
“复甫,你看如何?”
陈永华,郑成功最重要的谋士,沉吟片刻:“王爷,朝廷此举,意在摆脱对我等的依赖,自掌海利。郑彩 那叛徒牵头,更显其志不。”
郑成功把玩着一柄精致的倭国 扇,冷笑:“我那‘好堂兄’,倒是找了个好主子。朱监国……看来是不满我郑家 独揽海贸之利了。”
“王爷,是否要……” 下首的甘辉 做了个拦截的手势。
郑成功抬手制止:“不可。眼下朝廷毕竟是大义名分所在。公然阻拦,徒惹非议,且清虏 虎视眈眈,岂可内讧?”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港口内如林的帆樯,“他要造船,让他造。大海行船,不是有船就行的。航道、泊地、商路、人脉,哪一样不是郑家 数十年心血积累?让他去碰碰壁也好。”
他转身,眼中精光闪烁:“不过,也不能让他太顺。告诉我们在广州、高州 的人,给船厂找点‘麻烦’,木料、桐油、帆索,能卡就卡。再传话给暹罗 的那莱王 和广南 的阮福濒,郑家 的船队,今年生丝 收购价提高一成,瓷器 让利半成。至于日本……” 他笑了笑,“长崎 的唐通事,可都是我们的人。”
“王爷高明!” 陈永华赞道,“如此,朝廷船队纵能出海,亦难与我等竞争。待其碰壁,自然知难而退,或再来求王爷。”
郑成功点点头,但眉宇间仍有一丝阴霾:“荷兰人 那边,近来可有异动?”
“巴达维亚 确有信来,言清虏 遣使接触,然荷兰总督马特索科 未置可否。不过,大员(台湾)的荷兰人,近来巡查海峡,颇为频繁。”
“哼,红毛夷,首鼠两端。” 郑成功眼中厉色一闪,“传令各镇,加强戒备。朝廷要造船下海,就由他。但闽海 至南洋 的航道,还是我郑家 了算!至于荷兰人……他们若敢轻举妄动,料罗湾 的教训,不妨让他们再回味一下!”
就在这暗流涌动中,永历十六年六月,第一艘为朝廷建造的八百料(约400吨)广船“海安”号,在广州黄埔 船厂悄然下水。虽然比郑成功主力战舰两千料大鸟船 了许多,但船体坚固,装备了澳门 葡人协助改进的舵 与帆索 系统,航速颇快。紧接着,“海定”、“海澄” 等舰相继下水。高州 船厂亦造出数艘福船。
八月,季风转顺。 以“海安”号为旗舰,由郑彩 亲自统带,大十二艘 海船组成的“御用海贸船队”,满载着生丝、瓷器、江西夏布、福建茶叶,在高州电白港 秘密集结,举行简单的祭祀妈祖 仪式后,悄然扬帆,驶向茫茫南海。他们的首站,是广南国(越南阮氏)的会安港。
船队出航那日,朱常沅在南京燕子矶 设坛,遥祭海神。江风浩荡,吹动他的衣袂。他手中三炷清香,烟雾袅袅,直上青。
“列祖列宗在上,苍碧海共鉴。不肖子孙朱常沅,为存国脉,不得已行此泛海贸迁之险途。伏乞神明庇佑,风波平息,往来顺遂,使我大明得一喘息之机,重光有日……” 他低声祷祝,将香插入炉郑
身后,沈廷扬、沐涵等人默默肃立。每个人都清楚,这支的船队,承载着这个飘摇王朝太多的希望。它带走的,是江南最后的精华物产;它能否带回的,则是这个政权延续下去所急需的粮食、军资,以及……一线生机。
海之交,帆影渐杳。海贸之路,从来与风暴、海盗、疾病、未知相伴。朝廷的船队,能否在郑氏 的阴影与荷兰人 的威胁下,闯出一条生路?海的那一边,是盟友,还是新的敌人?
海风送来远航的号角,低沉而悠长,仿佛一个古老帝国在绝境中,向浩瀚海洋发出的、微弱而不屈的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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