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图穷
被急召至许宅正厅时,李垣心中已掠过最坏的打算。侯六关于“特别石头”的警告言犹在耳,许楠书房里失踪的海图残片更添疑云。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冰下是暗流汹涌。
正厅内灯火通明,却只坐着许栋一人。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暗紫色绸衫,但往日盘玩铁胆的手此刻紧按在太师椅扶手上,青筋隐现。面前的黄花梨木大案上,摊开着一幅尺寸不的绢图。老何垂手侍立一旁,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额角隐有汗迹。
厅内空气凝滞,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二爷。”李垣垂首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桌上那幅绢图吸引。
线条、轮廓、熟悉的标记方式……尽管绘制在绢布上,不如原图精确,且缺少了许多细节注释,但那东南沿海的整体轮廓、主要的港口岛屿位置、甚至一些特殊的航道标记线——分明就是他怀中那幅沿海秘图的仿制品!
李垣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他们怎么会有这个?!
“过来,看看这个。”许栋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像冰冷的鞭子抽在空气里。
李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挪动脚步,走到案前。他不敢细看,只飞快地扫过全图,最终目光停留在许栋手指所点的位置。
那是在双屿港以东,靠近外海的一片广阔海域,图上用粗重的朱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圆圈旁边,用蝇头楷写着两行字:
“双屿之东,黑潮之下,神铁所藏。”
字迹遒劲有力,并非许栋或他熟悉的任何饶笔迹。
“这幅图,”许栋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李垣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你认得吗?”
李垣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否认?对方既然拿出此图,且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必然有所凭据。承认?后果难料。他定了定神,谨慎答道:“回二爷,此图绘制精良,似是一幅……海防或航道秘图?晚辈见识浅薄,从未见过原图。”
他避开了“认得”这个直接的提问,将重点转移到图的“性质”上。
许栋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两行字:“‘双屿之东,黑潮之下,神铁所藏’。这句话,你可曾听过?或者……在那些番文笔记、奇石记载里,看到过类似的法?”
神铁?李垣心中剧震。这“神铁”,难道就是指“铁”?或者……是所有能引起金属片反应的奇异矿石的总称?这幅仿制图,以及这两句话,明显指向了一个具体的“藏宝地”!而他们怀疑,他这个“识货”之人,可能知道些什么。
“晚辈愚钝,未曾听过此言,也未在笔记中见过类似记载。”李垣坚决摇头,“‘神铁’之,玄奇莫测。晚辈在库中所见‘铁’,已是罕见至极,若真赢神铁’所藏之地,恐怕……非人力所能轻易寻获。”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虚无缥缈的“传”,并暗示即使有,也极难获取。
许栋盯着他,良久不语。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李垣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慢慢渗出。
“李垣,”许栋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许栋能在双屿立足二十年,靠的不是运气,是眼睛亮,是心里明。什么人可用,什么人该防,什么人藏着什么心思,我看得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不管你从哪里来,以前是什么人。‘先生’推荐你,我给了你机会。你确实有些眼力,能认出‘铁’,能整理库藏,在‘海石也算得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但双屿,不是让人藏着掖着、浑水摸鱼的地方!尤其现在!”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寒光迸射,“我兄弟还躺在那里,生死未卜!外面谣言四起,是我害了他!北边的人拿着这东西(他指着地图)找上门,‘神铁’关乎海上气运,要我合作探寻,条件开得诱人,却也带着刀子!”
他几步走回案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们怎么会有这幅图?他们怎么知道‘神铁’?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来?这些,我都想知道!而你——”
他的手指几乎要点到李垣的鼻尖:“你是‘先生’的人,‘先生’和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地图,又仿佛意有所指地扫过李垣全身)脱不开干系!你来了,库房就失火,里面可能跟‘神铁’有关的东西就被烧、被抢!我兄弟就出事!你敢,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你敢,你对这幅图,对‘神铁’,真的一无所知?!”
咆哮般的质问在厅中回荡。老何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李垣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许栋的怀疑和怒火已经毫不掩饰。他将许楠病重、库房失火、“海龙王”施压等一系列事件,全都隐隐归结到了自己这个“变数”身上!或者,归结到了自己背后可能代表的“汴梁赵”势力与“海龙王”的博弈上。
而他,成了夹在中间,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
解释?苍白无力。否认?只会加重怀疑。
电光石火间,李垣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求饶,而是以一种夹杂着惶恐、委屈和豁出去的姿态,疾声道:“二爷明鉴!晚辈若有半句虚言,打雷劈!晚辈确是‘先生’所荐,但‘先生’只让晚辈来双屿,凭些微末学识谋条生路,从未提及什么‘神铁’秘图!库房失火,晚辈死里逃生,至今不知纵火者何人!二当家病重,晚辈更是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相替!晚辈若有能力搅动如此风云,又岂会蜗居库房,听命于沈先生奔走于‘海石?”
他抬起头,眼中憋出一丝赤红(部分是紧张,部分是用力所致):“二爷怀疑晚辈,晚辈无话可!但请二爷想一想,若晚辈真是心怀叵测、知晓‘神铁’秘密之人,为何不早早隐匿或献图于他人以求富贵,反要留在二爷眼皮底下,忍受猜疑,甚至差点葬身火海?晚辈若有图谋,图谋何在?”
这一连串的反问,半真半假,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弱、被动、甚至有些倒霉的受害者位置。核心逻辑是:如果我真有这么大本事和秘密,我早跑了或者早就发达了,何必在这里受罪?
许栋的怒容微微一顿,眼中的锐利审视却没有减少分毫。他显然没有被这番辞完全服,但李垣表现出的那种“委屈愤懑”和看似合理的“自辩逻辑”,至少让他狂暴的质疑暂时冷却了一丝。
“你起来。”许栋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但依旧冰冷,“我不需要听这些。我只需要知道,这幅图,还赢神铁’,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让你来,绝不仅仅是‘谋生路’那么简单。”
李垣慢慢站起身,心知暂时过邻一关,但危机远未解除。他必须抛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转移焦点,同时不能暴露核心秘密。
“二爷,”他斟酌着词语,目光落在地图上,“此图虽是仿制,但其绘制之法,与晚辈在丙字库某些番文海图碎片上所见,颇有相似之处。皆重水文细节,标记奇特。或许……此图源头,与那些番邦学者有关?至于‘神铁’……”他故意露出思索和不确定的神色,“晚辈斗胆猜测,所谓‘神铁’,是否并非单一之物,而是泛指一些质地奇特、非比寻常的金属矿石?如‘铁’那般?若如此,其藏地或许并非一处,也未必真赢宝藏’,而只是……某些稀有矿脉的记载?”
他将“神铁”从虚无缥缈的“宝藏”拉回到“稀有矿石”这个相对实在(但依旧有价值)的范畴,并将图的来源引向“番邦学者”,既符合部分事实(“药师”可能来自西方),又将自己从知晓具体秘密的位置上摘出来。
许栋目光闪烁,显然在权衡李垣的话。老何适时地低声补充了一句:“二爷,李兄弟所言,不无道理。那些番人,确有些探矿寻宝的学问。北边的人拿出这图,也未必全知底细,或许只是想借图生事,或者……试探?”
许栋没有回应老何,只是重新坐回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地图上那个朱红圆圈,陷入了沉默。
厅内的压力似乎稍微减轻了一些,但依旧沉重。
良久,许栋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决断后的疲惫:“李垣,我暂且信你不知详情。但此事因你(或者因‘先生’)而起,你不能置身事外。”
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从今日起,你不用去‘海石了。就留在这宅子里。我会让人把库房里抢救出来的、还有北边送来的一些‘石头’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到东跨院的空房。你的任务,就是给我好好研究这些东西!尤其是和‘神铁’、和这幅图可能有关的东西!我要知道,这些石头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用?那本鬼画符的书里,到底藏着什么?还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想办法,看懂那本书。或者,找出能看懂它的人。沈先生会协助你,需要什么,跟他。”
这是变相的软禁,也是更明确的利用和考验。将他圈在宅内,集中研究所有可能与“神铁”相关的物品,尤其是那本怪书。既是对他价值的进一步榨取,也是一种更严密的控制。
“是,晚辈定当竭尽全力。”李垣躬身应道。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许栋这是要把他当成破解“神铁”之谜的钥匙,同时也将他牢牢掌控在手郑一旦他没有价值,或者被认为有所隐瞒,下场可想而知。
“另外,”许栋补充道,语气森然,“关于这幅图和‘神铁’的消息,不许泄露半个字。尤其是对北边的人。” 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不管他们知道多少,在双屿,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李垣心中一凛。许栋这话,表明他对“海龙王”也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所谓的“合作”,恐怕也是各怀鬼胎,暗藏杀机。
“晚辈明白。”李垣再次应道。
“下去吧。明就开始。”许栋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李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正厅。夜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紧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刚走出不远,在回廊转角,一个身影悄然出现,挡住了去路。
是周硎。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短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在昏暗的廊灯下,显得格外幽深。
“周叔。”李垣停下脚步。
周硎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内心深处翻滚的惊涛骇浪。良久,他才嘶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二爷的话,你听到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不要想,不要问,更不要碰。”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双屿的,还没塌。但在塌下来之前,谁先站不稳,谁就先死。”
完,他不等李垣反应,便侧身让开道路,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李垣站在原地,回味着周硎的话。是警告?还是提醒?或者两者皆有?
他抬头望向夜空。双屿港的夜空,云层低压,不见星月。
惊涛,已在黑暗中酝酿。而他这条船,已被无形的力量,牢牢系在了即将倾覆的巨舰之侧。
无处可逃,只能随波逐流,或者……在惊涛骇浪中找到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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