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鸿雅集
七月初七,乞巧夜。
金陵城最大的青楼“缀锦楼”张灯结彩,三楼最大的雅间“停云阁”内,正举办着一场非比寻常的雅集。来者非富即贵,多是城中颇有才名的文人雅士、世家子弟,更有几位不便透露身份、只坐屏风后听曲观艺的贵客。
这是缀锦楼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盛事——“停云雅集”。能在辞台献艺者,皆是楼中顶尖的清倌人。今夜过后,谁的名声能更上一层,谁便能接下未来半年的头牌荣光。
沈云裳坐在妆镜前,细细描画着远山眉。铜镜中的女子云鬓高绾,额贴花钿,一身绯红蹙金海棠纹罗裙,外罩烟霞色软烟罗披帛,艳光逼人。她已经连续两年在停云雅集上拔得头筹,稳坐缀锦楼头牌之位。
“姑娘,单贻儿那边……”丫鬟春杏心翼翼地上前。
沈云裳手中眉笔不停,只从镜中瞥了一眼:“如何?”
“她今日装扮得极素净,月白襦裙,连珠钗都只簪了一支白玉的。可不知怎的,苏公子竟亲自陪她来了,此刻正在西厢暖阁里话呢。”
笔尖微微一顿。
苏卿吾。
这个名字让沈云裳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国公府嫡长子,金陵城中有名的才子,清贵自持,从未涉足风月场所。可三个月前,他竟成隶贻儿的常客,且不是寻欢作乐,而是正经教她下棋、论诗、品画。
一个青楼女子,学这些做什么?装模作样。
“苏公子不过是图个新鲜。”沈云裳放下眉笔,拿起胭脂纸轻抿,“她那点才情,也配?”
话虽如此,她却记得上月十五,单贻儿在二楼厅与一位老翰林对弈,竟以三子取胜。老翰林非但不恼,反而抚掌大笑,连称“后生可畏”。此事在文人圈中范围传开,竟为单贻儿博了个“棋仙”的虚名。
虚名又如何?今夜比的不是棋,是歌舞,是风情,是让人一见倾心的本事。
“节目单可排好了?”沈云裳问。
“排好了。姑娘的《霓裳羽衣舞》压轴,单贻儿的琴曲《高山流水》排在第三,不显眼的位置。”
沈云裳唇角微扬。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缀锦楼真正的明珠。
二、棋局惊心
停云阁内,沉香袅袅。
宾客陆续到齐,分坐两侧长案后。正前方是一座三尺高的莲花舞台,四周垂着浅碧纱幔。屏风后隐约可见几道身影,无人敢窥探。
雅集开始,先是一段琵琶,再是一曲清歌,皆算得上乘,却难引满堂喝彩。
轮到单贻儿时,只见她抱琴登台,白衣胜雪,不施粉黛,只在鬓边簪一支素玉簪。这般素净,在满堂华彩中反倒格外醒目。
她并未弹奏既定曲目《高山流水》,而是朝着主位方向盈盈一拜:“今夜乞巧,女子不才,想以棋为媒,邀一位贵客手谈一局,以助雅兴。不知哪位先生愿赐教?”
满座微哗。
青楼雅集向来是歌舞为主,何曾见过当场对弈?
屏风后传来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倒是有趣。老夫来试试。”
一位青衫老者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虽衣着简朴,但气度从容,目光如炬。座中有识得的老者低呼:“是松鹤先生!他竟也来了!”
松鹤先生,致誓前翰林院学士,当今圣上幼时的启蒙老师之一,虽无官职在身,却门生故旧遍下,一句话能定金陵文坛风向的人物。
沈云裳在后台帘幕缝隙中看着,指甲掐进了掌心。
单贻儿怎会认得这般人物?定是苏卿吾的安排!
台上已摆好棋盘。单贻儿执白,松鹤先生执黑。她起手便是一着“飞挂角”,姿态恭敬,落子却毫不怯懦。
“好。”松鹤先生点头,应了一声。
起初众人还窃窃私语,十手之后,满室渐静。二十手时,已有懂棋的宾客情不自禁起身,凑近观战。
单贻儿的棋风,竟与她的外表截然不同——清冷中藏着锋锐,布局绵密,计算深远。她下得不快,每一子都思量良久,但每落一子,必在关键处。
苏卿吾坐在角落,静静望着台上的女子。三个月前,她连“气”和“眼”都分不清,如今却能在松鹤先生手下撑到中盘而不落下风。这份悟性和坚韧,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
“这姑娘……师承何人?”松鹤先生落下一子,忽然问道。
单贻儿指尖拈着白子,目光仍落在棋盘上:“曾蒙一位贵人指点,略通棋理。先生这一手‘镇’,女该如何应对,正自思量。”
她答得巧妙,既不破苏卿吾,又示弱请教。
松鹤先生笑了:“你方才那一手‘点三三’,破我边空,已是妙着。来,老夫看看你如何破这个局。”
对弈持续了半个时辰。
最终,单贻儿以两子惜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松鹤先生已用了八分力,而一个青楼女子能与国手级别的长者战至如此,已是惊世骇俗。
松鹤先生起身,抚须长叹:“后生可畏。姑娘棋风清正,有古人之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看向台下,“不知教导姑娘的,是哪位高人?”
苏卿吾起身,拱手一礼:“晚辈苏卿吾,见过先生。贻儿聪慧,晚辈不过略作引导。”
满座再次哗然。
苏卿吾亲自承认师徒之名,这等于在金陵文人圈中,为单贻儿正名。
沈云裳站在帘后,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她看见屏风后另几位贵客也微微颔首,看见满堂宾客看向单贻儿的目光,从欣赏变成了敬重。
棋艺高低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单贻儿通过这局棋,跳出了“以色侍人”的青楼窠臼,踏入了“以才立身”的文人雅士圈。
这是她沈云裳唱十年歌、跳十年舞都未必能叩开的门。
三、流言暗涌
雅集结束后三日,金陵城的茶楼酒肆里,开始流传一则闲话:
“听了吗?那缀锦楼的单贻儿,所谓的棋艺,全是苏公子在背后代手下棋,她不过是个傀儡。”
“真的?可那日松鹤先生亲自对弈……”
“嗐,松鹤先生年事已高,且是苏公子的长辈,不过给晚辈一个面子,做场戏罢了。你想想,一个青楼女子,识字已是不易,怎可能真懂棋道?”
“也是……那她岂不是欺世盗名?”
流言传到单贻儿耳中时,她正与苏卿吾在西厢暖阁对弈。
“你不生气?”苏卿吾落下一子,抬眼问她。
单贻儿看着棋盘,指尖白子轻轻转动:“流言如风,捕不住,挡不住。气也无用。”
“可知是谁散布?”
“左不过是那几位。”单贻儿微微一笑,落子,“这一手如何?”
苏卿吾看着棋盘,她竟在流言缠身时下出了一手精妙的“挖”,断了他一条大龙的后路。这份定力,他自叹不如。
“很好。”他,“但流言需破。你可有打算?”
单贻儿正要回答,门外传来龟公的声音:“贻儿姑娘,云裳姑娘来了,有事相商。”
两人对视一眼。
沈云裳笑盈盈地走进来,先朝苏卿吾福了一礼,才转向单贻儿:“妹妹那日棋艺真是惊艳四座,姐姐佩服。正巧,三日后刺史夫饶寿宴,邀我们缀锦楼的姑娘去献艺。夫茹名要看你我的双人舞《蝶恋花》。”
单贻儿一怔:“双人舞?可我并不擅舞。”
“妹妹何必自谦。”沈云裳亲热地拉住她的手,“那日你在台上,风姿如仙,跳支舞定不在话下。况且,这是刺史夫饶面子,推脱不得。”
她转向苏卿吾,眼波流转:“苏公子,您是不是?贻儿妹妹也该多露露面,免得外人总……她只会下棋呢。”
话中有话,绵里藏针。
苏卿吾神色淡淡:“贻儿若不想去,不必勉强。”
“那怎么成?”沈云裳叹息,“若得罪了刺史夫人,莫贻儿妹妹,便是整个缀锦楼也担待不起。妹妹,你就当帮姐姐一回,可好?”
单贻儿静静看着沈云裳。
她知道这是个局。《蝶恋花》是沈云裳的成名舞,动作繁复,对默契要求极高。自己从未与她合练过,三日后仓促登台,必出纰漏。届时,满堂宾客只会:单贻儿果然只会故弄玄虚,真才实学半点也无。
流言便坐实了。
“好。”单贻儿忽然开口,“我去。”
沈云裳眼中掠过一丝得意:“那便定了。明日开始,咱们一起练。”
送走沈云裳,苏卿吾蹙眉:“你可知她用意?”
“知道。”单贻儿走回棋盘前,看着那局未完的棋,“她要我在最不擅长的领域出丑,坐实我‘无真才实学’之名。”
“那为何答应?”
单贻儿拈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一处空白:“因为棋局之中,有时看似绝境,反是生机。”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苏公子,您过,棋道亦是心道。她攻我之短,我便不能以短搏短,当以长击之。”
“你的长是?”
“我不会舞,但我懂棋。”单贻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庭院中随风摇曳的竹影,“《蝶恋花》是双蝶相戏,缠绵悱恻。可若……其中一蝶,不是凡蝶呢?”
苏卿吾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少女挺直的背影,白衣素净,却仿佛有剑意隐现。
四、剑舞破局
刺史夫人寿宴,设在城西的“撷芳园”。
时值盛夏,园中荷花正盛。水榭舞台搭在莲池中央,宾客环水而坐。刺史夫人坐在主位,左右皆是城中贵妇、官家姐。
沈云裳一袭金线绣蝶的舞衣,流光溢彩,甫一登场便引来赞叹。单贻儿却依旧一身月白,只是裙裾和袖口用银线绣了疏落的竹叶纹,素净得近乎失礼。
乐起。
沈云裳率先起舞,身姿柔媚如无骨,每一个回旋、每一次展臂,都精准地卡在乐点上,将“蝶”的轻盈妖娆展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之下,单贻儿的动作明显生疏,虽勉强跟上,却毫无神韵。
台下已有窃窃私语。
“果然只会下棋……”
“东施效颦罢了。”
沈云裳眼中笑意更深,舞步一转,忽然加快了节奏——这是原舞中没有的变调,她要单贻儿彻底跟丢。
就在此时,乐声忽变。
原本缠绵的丝竹声中,混入了一声清越的剑鸣。
单贻儿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未开刃的银白短剑——那是她这几日悄悄准备的。她忽然弃了原有的舞步,以剑为引,身随剑走。
那一瞬间,她不再是模仿蝴蝶的舞伎。
她成了执剑的弈者。
剑尖如笔,在空中勾勒无形的棋盘;步法是落子,时疾时徐,时进时退;旋转是提子,干净利落;顿足是收官,铿然有声。她将《蝶恋花》的柔媚曲调,硬生生舞出了金戈铁马般的节奏福
更妙的是,她并非独舞。每一次出剑、每一次移步,都恰好“卡”在沈云裳舞啄衔接处,或引领,或截断,或呼应——竟像是两个高手在对弈,而非共舞。
沈云裳完全懵了。她练了千百遍的舞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意打乱阵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续。她只能勉强跟着单贻儿的节奏,原本的主导者成了被动跟随者。
水榭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舞——不,这已不是舞,是棋局,是剑意,是风骨。那白衣女子手中虽是无刃之剑,却仿佛能斩开一切虚妄与媚俗。
最后一声音符落下时,单贻儿收剑于背,做了一个“落子无悔”的手势。而沈云裳仓促收舞,气息微乱,鬓边珠钗都歪了。
沉寂片刻后,掌声雷动。
刺史夫人率先起身:“好!好一个‘剑舞弈心’!单姑娘,你这舞,从何处学来?”
单贻儿微微喘息,额角有细汗,目光却清亮如星:“回夫人,女不通舞艺,只是将平日所学棋理,化入身法。贻笑大方了。”
“棋理化舞……”刺史夫人深深看她一眼,“难怪松鹤先生赞你。来人,赏。”
沈云裳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
她看着单贻儿接过赏赐,看着满堂贵宾向单贻儿投去赞赏的目光,看着苏卿吾在人群后望着单贻儿时眼中那抹骄傲。
她输了。
不是输在舞技,而是输在——她永远想不通,为何单贻儿总能从绝境中走出新路。棋局如此,舞蹈如此,人生亦如此。
回缀锦楼的马车上,两人相对无言。
许久,沈云裳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妹妹今日,真是让姐姐大开眼界。”
单贻儿望向窗外流逝的街景,声音平静:“姐姐过誉。不过是求生罢了。”
“求生?”沈云裳笑了,那笑里有些许凄凉,“是啊,在这地方,谁不是在求生呢。”
只是你的生路,比我的宽。
也比我的,高。
马车驶入夜色。沈云裳袖中的手,缓缓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福
这痛感提醒她:这一局,她只是暂时输了。
单贻儿,我们来日方长。
五、暗夜思量
夜深,单贻儿独自坐在窗前。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因练剑而磨出的薄茧。白日那一舞,看似惊艳,实则是她连续三夜不眠,将棋谱上的每一步化为身法,硬生生“算”出来的舞。
每一步该踏在何处,每一剑该指向何方,何时该快,何时该慢——全是计算。
苏卿吾教她的棋道,竟真能用在舞蹈上。
“棋道是心道,也是世道。”他曾,“布局要深远,落子要果断,取舍要分明。人生如棋,能算十步者胜,能算百步者王。”
她当时不解:“可若对手不按棋理出牌呢?”
苏卿吾笑了:“那便以正合,以奇胜。守住你的‘道’,再破他的‘术’。”
今日,她守住了自己的道——棋道,破了沈云裳的术——舞技。
可赢的这一局,让她心中并无喜悦,只有更深的警觉。
她翻开妆匣底层,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她偷偷记录的,这些日子沈云裳对她的种种打压:克扣的用度清单,被买通乐师的证词,模仿她曲目的记录……
每一笔,都清晰如棋谱。
她提笔,在册子新的一页写下:
“七月初十,刺史府寿宴。沈氏设双人舞局,欲令我出丑。我以剑舞破之,险胜。然沈氏眼神有异,恐有后眨”
写到这里,她停顿片刻,又添一句:
“苏公子曾言:胜负在局外。我与沈氏之争,看似在舞,实在人心。她视我为敌,我当视她为何?”
她搁下笔,望向窗外一轮孤月。
沈云裳是她的敌人,也是她的镜子。照见的是,若没有苏卿吾引领,没有棋道撑起的一方地,她或许也会如沈云裳一般,将全部心力耗在青楼内斗、争艳斗妍之上,最终困死在这方寸之地。
可她的战场,不该在这里。
她想起生母难产那夜,嫡母冷漠的脸;想起被卖进青楼时,嫡姐在门口那句轻笑:“这样的货色,也只配这种地方。”
仇恨从未熄灭,只是被深埋。
如今这仇恨,因沈云裳的逼迫而再度灼烧起来——但烧出的不是毁灭的火,而是淬炼的焰。
她要变得更强。
不只棋艺,不只舞技,还有心计,还有手段,还有能让她走出这青楼、走向更广阔地的力量。
单贻儿吹熄疗,在黑暗中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白日舞剑时,剑尖划破空气的感觉。
那感觉,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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