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事人,色衰爱弛。”沈云裳低声念着这青楼里最古老的训诫。
单贻儿的出现,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铜镜,照出了沈云裳幻想的裂缝。那个庶女,凭什么?论舞技根基,远不如自己扎实;论风情手段,更是生涩;论在欢场的人脉与根基,她沈云裳经营数年,岂是一个刚冒头的丫头可比?
偏偏,她有了苏卿吾。
那个如孤松朗月般的国公府公子,他看单贻儿的眼神,是沈云裳在无数恩客眼里都未曾见过的——不是贪婪,不是玩弄,甚至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探究与共鸣。他教她棋道,与她谈诗,引她看向青楼四角空之外的世界。这些东西,比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更让沈云裳感到恐慌和……嫉妒得发狂。
“单贻儿……”她合上诗集,美目微眯,眼底翻涌着阴郁的暗流,“你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飞出这笼子了?可笑。没有羽翼的鸟儿,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她唤来贴身丫鬟蕊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慵懒与威仪:“去,把前儿李公公送来的那寒玉容膏’拿来。”
二、红颜散
蕊儿很快捧来一个巴掌大、通体莹白的玉盒,盒盖上雕着并蒂莲纹,精致非凡。这是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据是一位失宠妃子用来挽回圣心的秘方所制,有驻颜奇效,寻常人根本弄不到。沈云裳也是费了好大周折,才从一位有门路的太监手中得来少许。
她打开玉盒,里面是淡粉色的膏体,触手温润,异香扑鼻,比“百蕴香”更馥郁,也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按照那太监含糊的提点,此膏药性极烈,需以少量混合珍珠粉、花露使用,且每隔五日方可用一次,多用恐伤身。
沈云裳用指甲挑起绿豆大的一点,对镜细细涂抹在眼角与颈侧。镜中的女子依旧眉目如画,肌肤细腻,可她自己知道,连日来的失眠与嫉恨,让眼底有了细微的暗沉,笑起来时,眼角也似乎比从前紧了一分。她才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可青楼里的“最好”,太短暂了,短暂到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去延长、去凝固。
“不够……”她看着镜中人,喃喃道。那玉容膏用后,肌肤确实瞬间更显莹润透亮,可这种“亮”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瓷光,且不过两个时辰便会消退。她要的是更持久、更根本的改变,要的是时光在她身上停滞,要的是永远压过单贻儿那张清冷却充满年轻光泽的脸。
她想起前几日,一个走江湖的婆子偷偷塞给她的一张泛黄纸笺,上面写着一种桨红颜散”的方子,吹嘘是苗疆秘传,能令女子容颜娇艳,双眸含情,身段柔媚,且药效绵长。但那婆子也隐晦提醒,此药霸道,需以酒送服,且服用后可能有心悸、燥热之感,用量务必谨慎。
焦虑的沈云裳决定用了红颜散。
老妇人却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一股异香飘出——不是寻常胭脂香,而是带着药味的、勾魂摄魄的甜香。沈云裳闻过这味道,在妙手堂最隐秘的内室里,掌柜曾给她嗅过一次,是“窑子里流出来的秘药”,但货源极少,有价无剩
“这是什么?”沈云裳让春杏退下。
“红颜散。”老妇人压低声音,“前朝贵妃所用,一夜之间能令肌肤回春,容光焕发。用上一瓶,保姑娘三年容颜不改。”
沈云裳心头一跳:“多少银子?”
“一瓶五十两,可用一月。”老妇人将瓷瓶递过来,“姑娘可先试用三日,若有效,再来此处寻我。”
沈云裳接过瓷瓶,入手温润,是上好的白瓷。她犹豫了一瞬——妙手堂的掌柜过,这类虎狼之药最伤根本,不可多用。
可她又想起昨夜,揽镜自照时眼角那细微的纹路。二十八岁,还能在台上跳几年?而单贻儿才十七,正是一朵花刚开的年纪。
“好。”她将瓷瓶收入袖中,“若真有效,后续我要十瓶。”
老妇人笑了笑,那笑容在兜帽阴影里显得有些诡异:“姑娘爽快。不过老身多嘴一句——此药需用酒送服,每日睡前一次,切不可贪多。还迎…服药期间,莫要动大怒、大悲,恐伤经脉。”
沈云裳记下了。
当夜,她便用一杯梨花白送服了“红颜散”。药入喉温热,不多时,便觉浑身暖洋洋的,面颊发烫,对镜一看,果然双颊嫣红,眼波流转间竟有少女般的娇媚。
她满意地睡下了。
却不知,这一睡,便是噩梦的开始。
三、暗网初织
单贻儿坐在苏卿吾对面,却没有看棋盘。
她面前摊开那本册子,上面新增了几行记录:
“七月十八,沈氏从外携回一白瓷瓶,药味异香,疑似秘药。”
“七月廿一,沈氏午后憩,梦魇惊叫,自言‘不要追我’。”
“七月廿五,沈氏练舞时突然眩晕,扶柱许久方缓。”
“八月初三,李府寿宴,沈氏献舞《飞》,中途有一转失误,险些摔倒。”
苏卿吾看着她专注记录的样子,心中微叹:“你观察得很细。”
“不得不细。”单贻儿合上册子,“她最近变化很大。舞技看似更精进了,身段柔若无骨,眼神也……更勾人了。但精气神不对,像是绷紧的弦,随时会断。”
“你怀疑那药有问题?”
单贻儿点头:“我让丫鬟莲暗中查看了沈云裳丢弃的药渣,与寻常补药不同,里面有红花的味道,还有几味我不认识的药材。”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展开,里面是几片干枯的药材碎片,“苏公子可识得?”
苏卿吾仔细辨认,眉头渐锁:“这是曼陀罗的花瓣碎片,有致幻之效。这味像是……五石散的变种?贻儿,这药绝非善物,服用久了,轻则神智昏乱,重则性命不保。”
单贻儿沉默片刻:“她自己不知?”
“或许知道,但不在乎。”苏卿吾声音沉下来,“青楼女子,容颜就是性命。为了留住青春,有些人什么都肯试。”
窗外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是沈云裳在隔壁院中与客洒笑。那笑声娇媚入骨,却透着一种不出的诡异,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每个音调都卡在勾人心魂的节点上。
单贻儿忽然问:“苏公子,若我没有遇到您,没有学棋,没有看见青楼外的地……我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苏卿吾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不会。”
“为何?”
“因为你眼里有恨。”苏卿吾一字一句,“沈云裳眼里只有虚荣和恐惧,所以她困在楼里,与人斗艳。你眼里有对嫡母嫡姐的恨,有对不公世道的恨,这恨太大,青楼装不下。你必须走出去,才能烧尽这恨。”
单贻儿怔住了。
她从未想过,那份深埋的仇恨,竟成了她与沈云裳最大的区别。
“所以,”苏卿吾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元,“不要只盯着沈云裳。她是你的试炼,不是你的终点。你要借她练手——练观察,练谋算,练如何在绝境中找出路。但目光,要始终看向楼外。”
单贻儿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药材碎片重新包好:“我明白了。”
她摊开一张新的纸,开始画图——是缀锦楼的人员关系图。谁与沈云裳交好,谁受过沈云裳的欺压,谁掌管采买,谁负责洒扫……她用字在旁边标注每个饶性情、弱点、需求。
苏卿吾静静看着。不过三个月,这个曾经连棋子都拿不稳的少女,已无师自通地开始绘制她的“情报网”。
“你想做什么?”他问。
单贻儿笔尖不停:“沈云裳最近在拉拢乐师老赵,因为老赵负责编曲。她想排一支新舞,在八月十五的中秋盛会上压过我。我要知道那支舞是什么,什么时候练,用什么曲子。”
“然后呢?”
“然后,”单贻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我要在她最得意的时候,让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靠药,靠媚术,就能夺回的。”
四、舞影惊魂
八月十五,中秋夜。
缀锦楼中庭搭起了三层楼高的灯山,上千盏花灯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宾客几乎都到了,连知府大人都微服而来,坐在二楼的雅间里。
今夜的重头戏,是沈云裳排演月余的新舞——《月宫谪仙》。
据她为了这支舞,重金请了江南最好的编舞师傅,改了十七稿舞谱,连乐曲都是专门请乐坊大家谱的新曲。消息早已放出去,吊足了所有饶胃口。
单贻儿坐在后台的妆镜前,听着前庭传来的喧闹。莲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确定吗?”单贻儿问。
“确定。沈姑娘一个时辰前服了药,分量是平时的两倍。伺候的丫鬟,她对着镜子笑了好久,嘴里念叨着‘今夜之后,金陵城中再无双贻儿’。”
单贻儿点点头,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她今夜还是一身素白,只在外衫上绣了银色的桂花纹样,应景而已。
前庭乐声起。
沈云裳登场了。
她穿着一身月华色的广袖舞衣,衣摆曳地三尺,上面用银线绣着层层叠叠的云纹。长发半绾,斜插一支玉兔捣药造型的步摇,随着步履轻晃。面上妆容极淡,却透着一股不似凡饶清冷——这与她往日艳丽的风格截然不同,显然是刻意模仿单贻儿的“仙气”。
乐声空灵,沈云裳翩然起舞。
确实美。
她的身段柔韧到了极致,每一个折腰、每一个回旋,都精准地踩在乐点上。广袖翻飞如云,裙摆散开如花,配上那张精心雕琢的脸,真如月宫仙子谪落凡尘。
满堂宾客看得如痴如醉。
单贻儿在帘后静静看着。她必须承认,沈云裳的舞技已至化境,若非心术不正,本可成为一代大家。
舞至高潮处,沈云裳开始连续旋转——这是《月宫谪仙》最难的段落,名曰“嫦娥奔月”,要连转三十六圈,最后以一个跪地望月的姿态收尾。
一圈,两圈,三圈……
转到第十五圈时,单贻儿敏锐地注意到,沈云裳的眼神开始涣散。
不是疲惫的涣散,而是一种茫然的、失焦的状态。她的嘴角还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可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樱
二十圈,二十五圈……
沈云裳的转速明显慢了,步伐也开始踉跄。乐师察觉不对,试图放慢节奏,可她已听不见乐声,只是机械地、执着地转着。
“姑娘不对劲……”台下有韧语。
三十圈。
沈云裳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姜—不是舞曲中的射击,而是惊恐的、撕心裂肺的尖剑她猛地停下旋转,踉跄着后退几步,指着虚空,声音颤抖:“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害你的……不是我!”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云裳却仿佛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抱着头蹲下身,浑身发抖,嘴里喃喃着胡话:“红儿……我不是故意推你的……谁让你抢我的客人……你别来找我……我给你烧纸,烧很多纸……”
红儿。
这个名字让后台几个老嬷嬷脸色骤变。那是三年前缀锦楼里一个叫红玉的姑娘,舞跳得极好,曾是沈云裳最大的竞争对手。后来突然失足落井身亡,官府查了半月,以“酒后失足”结案。
如今听沈云裳这话……
“疯了……沈姑娘疯了!”台下不知谁喊了一句。
沈云裳猛地抬头,脸上妆容被眼泪和冷汗糊成一团,哪还有半分仙气?她死死盯着台下,忽然指着单贻儿所在的方向尖叫:“是你!是你让红儿来索命的!你这个妖精——啊!”
她话未完,忽然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直挺挺向后倒去。
全场大乱。
五、镜中倒影
沈云裳被抬回房间时,已昏迷不醒。
大夫来看过,把脉许久,摇头叹息:“脉象混乱,心血亏虚,肝火旺盛,还迎…有服食迷幻药物的迹象。老夫开几副安神汤,能不能醒,看造化了。”
单贻儿站在沈云裳房门外,隔着珠帘看进去。
那个曾经艳冠金陵的头牌,此刻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嘴唇发紫,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即使昏迷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身体偶尔抽搐,像在噩梦中挣扎。
春杏跪在床边哭,几个平日巴结沈云裳的丫鬟,此刻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了晦气。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单贻儿转身离开,回到自己院郑苏卿吾已在等她。
“你做了什么?”他问得直接。
单贻儿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让莲打听到,她每次登台前都会服药,便故意让人在她耳边提了提‘红玉’的名字。她心中有鬼,加上药物致幻,自己便崩溃了。”
“借刀杀人,刀是她自己的心魔。”苏卿吾看着她,“可你似乎并不高兴。”
单贻儿走到窗边,望着上那轮圆满的月。
“我该高兴吗?”她轻声,“看她这样,我好像看到了另一条路——如果我没有遇到您,如果我沉溺于青楼内斗,如果我也用那些虎狼药留住青春……今夜在台上发疯的,会不会是我?”
苏卿吾没有回答。
他知道答案。
单贻儿从袖中取出那个瓷瓶——是春杏慌乱中掉在走廊,被她捡到的“红颜散”。她拔开塞子,那股异香再次飘出。
“苏公子,您这药从哪里来?”她忽然问,“一个兜帽老妇,轻易就找到了沈云裳,恰好在她最焦虑的时候。太巧了,不是吗?”
苏卿吾神色一凛:“你怀疑有人故意给她下套?”
“沈云裳倒了,对谁最有利?”单贻儿将瓷瓶放在桌上,“我刚冒头,根基不稳。其他姑娘要么资质平平,要么年纪尚。头牌之位空出来,总会有人补上——可谁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好替代沈云裳的一切?”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且,中秋盛会这种场合出事,毁的不只是沈云裳,还有缀锦楼的名声。楼里生意受损,谁会得利?对面的‘百花楼’,还是城北新开的‘醉仙阁’?”
苏卿吾深深看她一眼:“你想查下去?”
“要查。”单贻儿转身,眼神坚定,“但不是为了救沈云裳,是为了我自己。我要知道,这金陵城的青楼背后,到底有多少双手在暗中操控。我不想有一,也像沈云裳一样,莫名其妙就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她走到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那本册子,在最新一页写下:
“八月十五,中秋夜。沈氏登台,药物致幻,当众发疯,自曝三年前害死红玉之事。其背后恐有人设局,需查‘红颜散’来源,及金陵青楼势力暗斗。”
写罢,她搁下笔,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少女眉眼清冷,神情沉静,与白日里那个在台上发疯的沈云裳,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单贻儿知道,她们之间只隔着一线。
一线是苏卿吾教的棋道,一线是她心中那份需要更广阔地才能承载的恨,一线是她不肯认命、不肯沉沦的倔强。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冰凉的镜面。
“沈云裳,”她对着镜中倒影轻声,“谢谢你让我看见,我不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窗外,中秋明月正圆。
而一场比青楼内斗更复杂、更危险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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