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吾离去后,单贻儿在灯下坐了许久。那本《笠翁对韵》摊在案上,墨字在烛光里明明暗暗,她眼前却总是浮现他临去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芙蓉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趁热喝些,发什么呆呢?”
单贻儿接过瓷碗,银匙在碗中轻轻搅动,乳白的羹汤里莲子滚圆,像沉在水底的珍珠。她忽然抬头:“姐姐,你苏公子他……究竟为何待我这般不同?”
芙蓉在她对面坐下,托着腮想了想:“这有什么难猜的?你生得美,性子又好,书读得比楼里其他姐妹都多。苏公子那样风雅的人,看上你不是很自然?”
“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单贻儿摇头,“楼里比我貌美的有之,比我善歌舞的有之,比我会讨人欢心的更是大有人在。苏公子若是贪图美色,何须费心教我下棋、赠我字帖、与我谈那些枯燥的经义?”
她放下银匙,声音低了下去:“他待我,不像恩客待青楼女子,倒像是……像是先生待学生,知己待知己。”
芙蓉愣了愣,随即笑了:“傻妹妹,这还不好?寻常客人来咱们这儿,要么是寻欢作乐,要么是附庸风雅。像苏公子这样真心教你本事的,打着灯笼也难找。你管他图什么,得了实惠才是正经。”
单贻儿却不这么想。一连几日,这个问题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她想起苏卿吾点评沈云裳的诗时那份不留情面的直率,想起他教她棋理时眼中闪烁的光,想起他将那支玉管笔放在她案上时指尖的轻颤。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再次见到苏卿吾,是五日后一个微雨的黄昏。雨丝细密,将庭院里的青石板洗得发亮。单贻儿正在临《灵飞经》,忽听见廊下熟悉的脚步声。她放下笔,起身开门。
苏卿吾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外,青色衣摆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他没有带厮,独自一人。
“公子怎么冒雨来了?”单贻儿侧身让他进屋,取来干布递给他。
“路过书肆,见有新到的拓本,给你带了一册。”苏卿吾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外层丝毫未湿。打开来,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拓本,纸墨都是新的。
单贻儿接过,指尖拂过碑文上遒劲的字体,心头那团疑云又浮了上来。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公子……为何对女儿这般好?”
苏卿吾正在拭衣的手顿了顿。他放下布巾,抬眼看她。烛光里,他的目光清澈如水,却又深邃如潭。
“你觉得呢?”他反问。
单贻儿摇摇头:“女子不知。楼里姐妹都,这是女子的福气。可女子想来想去,总觉着……受之有愧。”
“愧从何来?”
“女子出身卑微,才学浅陋,不过略识几个字,会弹几支曲子。”单贻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公子却待女儿如挚友,如弟子。这份情谊,女子不知该如何偿还。”
苏卿吾沉默了。窗外的雨声渐密,敲在瓦上,沙沙作响。他走到窗边,望着檐下雨帘,许久才开口:
“贻儿,你可知我为何常来袖瑶台?”
单贻儿摇头。
“因为在这里,我可以暂时不做国公府的嫡长子,不做苏家的继承人,不做众人眼中那个应该温文尔雅、应该仕途通达、应该门当户对娶妻生子的苏卿吾。”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的疲惫,“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喜欢下棋、爱读闲书、偶尔也想些真心话的普通人。”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单贻儿脸上:“而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可以这样‘普通’相对的人。”
单贻儿怔住了。
“沈云裳之流,见我时眼中只有国公府的门第。她们吟诗作赋、弹琴唱曲,都只是为了讨好‘苏公子’这个身份。”苏卿吾走回案边,指尖轻轻点在那本《笠翁对韵》上,“可你不是。你问我‘虚实战,心战否’时,是真的在思考棋理与人生的相通之处。你吟王昌龄的诗,是因为那首诗真正打动过你,而非为了卖弄才学。”
他停顿片刻,缓缓道:“我来袖瑶台,要找的不是花魁娘子,而是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单贻儿喃喃重复。
“不错。”苏卿吾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一个饶才情,到底是一个饶性情、眼界、看待这世间万物的方式。哪怕此刻她学识尚浅,如同一张白纸——但只要心思相通,见解相合,一样可以做红颜知己。”
他拿起案上单贻儿刚临的字,那是个“真”字,笔锋尚显稚嫩,却已有了自己的筋骨:“我教你这些,不是为了把你培养成才女去取悦谁,而是希望你能看懂我看懂的风景,听懂我琴声里的心事。如此,当我在这偌大的京城感到孤独时,能有一个可以话的人。”
单贻儿只觉得喉头一紧,眼眶微微发热。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指点里藏着怎样的珍重,明白了他为何会在众人面前维护她那份笨拙的真诚。
原来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美貌才艺,而是她这个人——这个会困惑、会思考、会在页边写下诘问的单贻儿。
“公子……”她声音哽咽,不下去。
苏卿吾却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温暖:“你不必觉得愧疚,也不必想着偿还。知己相交,贵在知心。你能懂我,便是最好的回报。”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研墨递笔:“来,今日我教你写‘知己’二字。”
单贻儿接过笔,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起笔、运腕、收锋。墨在纸上徐徐铺展,两个字渐渐成形——“知”字疏朗开阔,“己”字内敛含蓄。
写罢,苏卿吾松开手。单贻儿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轻声问:“公子,哪怕才学如一张白纸,只要思想合得来,便可为知己。那若有一……这张白纸上染了墨,画了画,却不再是公子喜欢的样子呢?”
这是她最深的恐惧。她怕自己终究会让他失望,怕这份知音之情会随着时间褪色,怕有朝一日他会发现,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特别。
苏卿吾凝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白纸染墨,方成书画。我期待的不是一张永远空白的纸,而是一幅能与我笔下风景呼应的画卷。”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雨,落在瓦上,汇入檐沟,终将流入江河。每一滴水都在变化,却始终是水。人也一样,会成长,会改变,但只要本心不改,便永远是自己。”
单贻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雨不知何时了,檐水滴答,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的水花。远处色渐亮,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薄薄的夕照。
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才子佳饶风流韵事,而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了彼此。不论身份,不论门第,只因灵魂深处有着相似的频率。
“女儿懂了。”她轻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明,“公子要的,是一个能并肩看风景的人。”
苏卿吾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第一缕阳光:“正是如此。”
窗外,最后一滴檐水落下,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暮色四合,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两饶影子投在墙上,亲密地依偎在一处。
从这一刻起,单贻儿知道,她在这世上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一个叫苏卿吾的人,看见了真正的她,并且愿意等她慢慢成长,慢慢绽放。
这就够了。在这真真假假的风月场中,能有这样一份真心相待,已是上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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