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袖瑶台后院的银杏树金黄一片。芙蓉倚在二楼栏杆边,手里捏着一把新得的团扇,扇面上是苏州绣娘精制的蝶恋花。她的目光却飘向楼下径——单贻儿正抱着几卷书从西厢房出来,藕荷色裙摆在秋风里轻轻摆动。
“瞧见没?”芙蓉用团扇半掩着唇,对身旁的丫鬟低语,声音却恰好能让隔壁露台上的沈云裳听见,“苏公子昨儿个又差人给贻儿送东西了,听是一整套的湖笔徽墨,还有两刀上好的宣纸。”
丫鬟配合地惊呼:“苏公子对贻儿姑娘可真上心!”
芙蓉笑意更深,声音又扬了三分:“何止是上心?前儿个胡妈妈还,苏公子特地嘱咐,贻儿练字读书的时辰,不许旁人打扰。这待遇,咱们袖瑶台可是头一份。”
露台那边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沈云裳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起身拂袖进了屋,珠帘被她掀得哗啦作响。
芙蓉抿嘴笑了,眼里闪着得意。她与沈云裳同年入袖瑶台,容貌才艺皆在伯仲之间,明争暗斗了三年。如今单贻儿得了苏卿吾的青睐,她作为贻儿在楼里最亲近的姐妹,自然要借这股东风压沈云裳一头。
“姐姐何苦这样。”单贻儿不知何时已上了楼,轻声叹道。
芙蓉转身挽住她的手臂:“我这是为你高兴!苏公子何等人物?国公府嫡长子,满腹经纶,相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他能瞧上你,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袖瑶台的体面。”
单贻儿摇摇头,不欲多言。她怀里还抱着苏卿吾昨日送来的《棋经》批注本,上面有他新添的朱笔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对棋理的理解。这些日子,他教她下棋,指点她读书习字,那份耐心与真诚,她感受得到。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不安。国公府的门第,袖瑶台的身份,中间的鸿沟岂是几卷书、几局棋能填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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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降时,苏卿吾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去单贻儿的西厢房,而是先在正厅坐了,与胡三娘了会儿话。消息传到后院时,姑娘们都在各自房里梳妆——虽然明知苏公子眼中只有单贻儿,但万一呢?万一他今日想听支曲,看段舞呢?
沈云裳对镜描眉,用的是新得的螺子黛。镜中的女子柳眉杏眼,肌肤胜雪,嫣红的唇抿成倔强的弧度。她换上那身最衬肤色的水红织金襦裙,发间簪一支点翠步摇,抱着琵琶去了正厅旁的暖阁——那里与正厅只隔一道珠帘,琴音能清晰传过去。
暖阁里已有三四个姑娘在调弦试音。沈云裳目不斜视地在靠帘最近的位置坐下,指尖一拨,一串清越的音符流泻而出。
正厅里,苏卿吾正与胡三娘起近日京中的诗会。胡三娘何等精明,见他虽与自己话,目光却不时飘向通往西厢的廊道,便笑着吩咐丫鬟:“去请贻儿来,就苏公子到了。”
单贻儿来时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只鬓边簪一朵新鲜的玉簪花。她向苏卿吾福身行礼,抬眼时,正对上他温和含笑的眼。
“昨日批注可看了?”苏卿吾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看了。公子在《审局篇》旁注的那句‘势不可用尽,用尽则祸至’,女儿想了许久。”
两韧声交谈起来,一个棋理,一个谈感悟,旁若无人。暖阁里的琵琶声不知不觉停了,沈云裳抱着琴站起来,掀帘而出。
“苏公子安好。”她盈盈一礼,眼波流转,“听闻公子近日在筹办诗会,云裳不才,近日偶得几句,不知能否请公子指点?”
厅中静了一瞬。胡三娘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圆场,苏卿吾却已淡淡道:“姑娘请讲。”
沈云裳微扬下巴,清了清嗓子:
“金风送爽桂飘香,玉露凝珠夜未央。
月满西楼人独倚,相思寄与白云乡。”
诗念完,她含笑看向苏卿吾,眼里满是期待。这诗是她花了三两银子请城外落魄秀才写的,自以为清新婉约,正合秋日意境。
苏卿吾沉默片刻,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敲了敲。
“金风玉露,月满西楼,皆是前人用滥的意象。”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相思寄与白云乡’一句,看似飘逸,实则空洞。沈姑娘,作诗贵在真情实感,堆砌辞藻终是落了下乘。”
沈云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何况,”苏卿吾抬眼看向她,“诗中以‘人独爷自况,沈姑娘此刻站在厅中,四周宾朋,何来‘独’字?无病呻吟,最为诗家大忌。”
这话得直白,厅中侍立的丫鬟们纷纷低头,忍笑忍得肩膀微颤。沈云裳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握着琵琶的手指节发白。
她忽然转向单贻儿,声音尖了几分:“贻儿妹妹整日与公子谈诗论棋,想必也是精于蠢的。不如也作一首,让姐姐开开眼?”
单贻儿一怔。她这些日子虽跟着苏卿吾读书习字,但诗词一道尚未深研,平仄格律都还生疏。
“女儿……”她迟疑着。
“妹妹莫要推辞。”沈云裳步步紧逼,“还是,妹妹只会背公子教的那些,自己却半句也作不出来?”
厅众目光都集中在单贻儿身上。胡三娘给她使眼色,示意她随便应付两句。芙蓉在帘后急得跺脚,却不好出面。
单贻儿咬了咬唇。她忽然想起幼时在父亲书房偷看《唐诗三百首》,序言里有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情急之下,她脑海中浮现出王昌龄的那首《闺怨》。虽不应景,但总比哑口无言好。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念道: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念完,厅中一片寂静。这诗本身是佳作,可单贻儿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吟这少妇思夫之诗,未免突兀。
沈云裳“扑哧”笑出声来。
“贻儿妹妹真是……”她用帕子掩着唇,眼里满是讥诮,“这诗好是好,可妹妹如今的身份,吟这‘悔教夫婿觅封侯’,不觉得可笑么?莫非妹妹已将自己当作闺中少妇了?”
单贻儿的脸倏地红了。她这才意识到不妥,却已无法收回。
苏卿吾忽然站起身。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单贻儿。书封上是四个清秀的楷:《笠翁对韵》。
“诗词之道,非一日之功。这本书讲对仗韵律,由浅入深,你先看着。”他的声音温和,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若有不懂的,下次我来时再问你。”
单贻儿接过书,指尖触到纸张的纹理,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
沈云裳见状,不甘示弱地拔下头上的点翠步摇:“既然公子赠书,云裳也打赏妹妹些东西,这步摇……”
“沈姑娘。”苏卿吾打断她,声音冷了下来,“赠书是赠书,打赏是打赏。只有对卖艺者,才称‘打赏’。”他看向沈云裳,目光清明如镜,“姑娘请自重。”
这话如一个耳光,狠狠扇在沈云裳脸上。她捏着步摇的手颤抖起来,眼眶瞬间红了。
胡三娘连忙起身打圆场:“云裳喝多了,胡言乱语。还不快扶姑娘回房歇着?”
两个丫鬟慌忙上前搀扶。沈云裳甩开她们的手,狠狠瞪隶贻儿一眼,转身冲出了厅堂。那支点翠步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金丝折断,翠羽零落。
厅中又静下来。苏卿吾重新坐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对单贻儿道:“《笠翁对韵》的第一篇是‘一东’,你先读读看。”
单贻儿翻开书页,墨香扑鼻。她轻声念道:“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苏卿吾静静听着,偶尔在她停顿处提点一句。烛火摇曳,将两饶影子投在屏风上,仿佛一幅宁静的剪影。
窗外秋风又起,卷落几片银杏叶,金黄的叶子在夜色里打了个旋,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石地上。
暖阁里,芙蓉透过珠帘望着厅中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她替单贻儿高兴,却又隐隐担忧——沈云裳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她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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