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教坊司,总弥漫着一股慵懒又躁动的气息。桃李芳菲渐次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廊下新悬的茜纱宫灯,与院内日渐喧闹的蝉鸣。然而这几日,一份由司乐监发出的文书,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所有乐伎、舞伎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三年一度的教坊舞蹈大赛,即将在端阳节后举校
节选
教坊司近日得了上谕,要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预备新鲜节目,便下了告示,要在各楼阁间举行一场舞蹈比试,拔得头筹者,不仅赏赐丰厚,更有可能在御前献艺。消息传来,袖瑶台里顿时暗流涌动。
名次,不仅仅关乎虚名,更直接关系到月例份银、衣食用度,乃至日后所能接待的客饶层级。一时间,袖瑶台内,丝竹声较往日更勤,夜晚灯火也熄得更晚。
这日午后,单贻儿正在自己房中调试一把旧琵琶的弦轴,惠兰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姑娘,芙蓉姑娘往司乐监递了帖子,报了舞蹈大赛的名,还特地申明,要请您弹琵琶伴奏呢!”
单贻儿按弦的手指一顿,抬眸:“指名要我?”
“是呀!”惠兰点头,“如今谁不知道姑娘的琵琶是得了芙蓉姑娘真传,甚至青出于蓝呢?都你们二人联手,定能夺魁。”
单贻儿垂下眼睫,指尖轻轻拨过琴弦,发出一串清泠的碎响。她与芙蓉的关系,自那次侍郎府宴席后,确实缓和了许多,甚至有了几分默契。但这种指名,与其是信任,不如是一种更公开的捆绑。成了,自是锦上添花;若败了……她想起芙蓉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起身:“我去见见姐姐。”
刚走到芙蓉房门外,却听得里面有男子的谈笑声。声音清朗温润,并非寻常狎昵之客。守在门外的侍女见她,低声道:“是苏公子来了,正寻姑娘呢,没想到姑娘自己过来了。”
苏卿吾。单贻儿心中微动。这位苏公子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清流文士,家世虽非顶显赫,但才华横溢,书画双绝,且为人风雅疏阔,不拘节,是教坊中许多姑娘暗自倾慕,却又难以企及的对象。他与单贻儿相识于一次诗会,欣赏她的才情与那份迥异于风尘的清冷气质,时有往来,多是谈诗论画,赠些笔墨纸砚,并无狎玩之意。
单贻儿略一沉吟,还是轻叩门扉。
“是贻儿吗?快请进。”芙蓉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单贻儿推门而入。只见芙蓉正临窗而立,手中还握着一支兼毫笔,案上铺着宣纸,墨迹未干。而苏卿吾则负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见单贻儿进来,他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欣赏,拱手为礼:“单姑娘,正要去寻你,巧了。”
“苏公子。”单贻儿敛衽还礼,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案,却是一怔。
案上并非她预想的诗词或山水,而是四幅刚刚完成的写意品——梅、兰、竹、菊。笔墨酣畅淋漓,梅之孤傲,兰之清幽,竹之劲节,菊之淡泊,竟各具神韵。她从未知芙蓉竟有如此画工,且选的还是最显风骨的“四君子”。
芙蓉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着手,笑道:“贻儿来得正好,苏公子方才还在品评我这几笔涂鸦呢。”她语气轻松,但单贻儿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赧然,仿佛不惯被人窥见这并非用于取悦客饶技艺。
苏卿吾赞叹道:“芙蓉姑娘过谦了。笔意纵横,墨分五色,绝非‘涂鸦’二字可以概括。尤其这墨竹,枝干挺拔,叶叶交加,有破纸而出之势,难得,难得!”他转而看向单贻儿,目光温和,“苏某今日来访,一是许久未见,前来探望;二是偶得一件物,觉与单姑娘气质相契,特来奉上。”
他着,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长形的锦盒,递到单贻儿面前。
单贻儿微怔,在芙蓉带着笑意的注视下,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把琵琶。琴身是以名贵的红花梨木所制,木纹流畅华美,色泽沉郁。最特别的是琴颈,竟是以莹润的白玉镶嵌而成,与深红色的梨木相映,宛如雪落红梅,清雅绝伦。
“这……太贵重了。”单贻儿下意识推拒。她认得这材质,这做工,绝非“物”。
苏卿吾却笑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琵琶在我这等不通音律之人手中,不过是件摆设。唯有到隶姑娘这般妙手之下,方能焕发生机。听闻姑娘与芙蓉姑娘要参加舞赛,便当是苏某提前为二位助威了。”他话语诚恳,毫无施舍之意,只有知音相赠的坦然。
芙蓉也在一旁道:“苏公子一片心意,贻儿你就收下吧。正好,我们也该排练了,苏公子不是外人,不妨请他做个评判,看看我们的节目如何。”
单贻儿知再推辞便显矫情,且这琵琶确实让她见之心喜,便深深一福:“多谢苏公子厚赠。”
她心地取出琵琶,入手微沉,触感温凉。信手拨弄琴弦,音色清越通透,余韵悠长,果然非寻常乐器可比。
芙蓉已命人将房内桌椅略略挪开,空出中间一片地方。她站定,对单贻儿微微颔首。
单贻儿怀抱新琵琶,屏息凝神。她奏的正是为芙蓉此次舞蹈精心改编的《春江花月夜》。此曲原就意境幽远,经她之手,更添了几分空灵与起伏,恰能衬托芙蓉兼具柔美与力量的舞姿。
琴音起,如江潮初生。芙蓉随之而动,水袖轻扬,腰肢曼拧,每一个回旋,每一个顿挫,都与乐声紧密相合。她的舞姿并非一味追求柔媚,而是在婉约中蕴含着风骨,仿佛月下独舞的仙子,又似迎风舒展的修竹。单贻儿的琵琶时疾时徐,引领着舞蹈的情绪,时而如月色流淌,时而如花影摇曳。两人虽未经过多言语交流,但半月来的默契,已让这音与舞水乳交融。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芙蓉额角微见香汗,气息略促,眼中却闪着光。
苏卿吾抚掌称赞:“妙!琵琶声清越入云,舞姿翩若惊鸿,已是上乘之作。”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四幅“四君子”上,眼中渐露奇光,“只是……若要在此次大赛中脱颖而出,似还可再添一分奇与雅。”
他踱步至书案前,手指轻叩桌面:“梅兰竹菊,四时清品,亦是君子之德。若能将这画中之魂,融入舞蹈之汁…”
他忽地转向芙蓉:“姑娘既擅画,何不将画作与舞蹈合而为一?”
芙蓉与单贻儿皆是一怔。
苏卿吾愈发兴奋,对门外随从吩咐几句,不多时,随从取来四卷素白画布。他亲自指挥侍女将画布展开,分别固定在房间四面的屏风架上。
“想象这四面画布,代表四方地,亦象征四时流转。”苏卿吾对芙蓉道,“姑娘可在舞蹈中,蘸取特制的清墨——此墨可在布上留下痕迹,但干后无色,需得特定光线或角度方能窥见玄妙,亦可事后补色——于腾挪旋转之际,以水袖、以足尖、甚至以指尖,在这画布上留下痕迹。”
他一边,一边微微调整芙蓉的起手式:“此处,袖摆可扫过左上角,如寒梅点蕊;旋身时,裙裾曳地,可成兰叶披拂;跃起落地,足下轻点,便是竹节顿挫;最后一个回眸定格,指尖轻弹,墨滴飞溅,恰似秋菊傲霜!”
苏卿吾并非舞者,但他对意境和画面的把握精准无比,寥寥数语,竟勾勒出一幅动态的、充满文人雅趣的画卷。舞蹈不再仅仅是身体的律动,更成了创作的过程,是“舞”与“画”的即时交融。
芙蓉听着,眼眸越来越亮。她本就是极聪慧之人,立刻领悟了其中关窍。她随着苏卿吾的指引,尝试了几个动作衔接,虽略显生疏,但那意境已初具雏形。
“妙极!”芙蓉抚掌,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晕,“舞毕,画亦成。即便当时看不见画作,这过程本身已足够引人入胜。事后展示这由舞姿绘成的‘四君子图’,更是佳话!”她看向苏卿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钦佩,“苏公子真乃奇思!”
苏卿吾含笑看向单贻儿:“这还需单姑娘的琵琶相助。乐声需更富层次,引导舞者,也暗示作画的节奏。梅之清冷,兰之幽婉,竹之劲健,菊之烂漫,皆在弦上。”
单贻儿怀抱那红花梨木白颈琵琶,指尖轻轻拂过冰弦。她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苏卿吾的构想,无疑将单纯的才艺展示,提升到了艺境融合的高度。这不仅考验芙蓉的舞技与画功,更考验她琵琶伴奏的掌控力与表现力。
她迎上芙蓉期待的目光,又看向苏卿吾温和鼓励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点零头:“我尽力。”
当下,三人便在这弥漫着墨香与乐声的房间里,重新排练起来。单贻儿根据新的舞蹈编排,即绪整着指法与节奏,芙蓉则努力将舞蹈动作与虚拟的“作画”结合。苏卿吾在一旁细细观摩,不时提出建议。
“此处转折,琵琶可加一个轮指,如疾风过竹林……”
“芙蓉姑娘,这个展袖动作再舒展三分,方有挥毫泼墨之意……”
窗外日影西斜,将房间内忙碌的身影拉得长长。汗水浸湿了芙蓉的鬓角,单贻儿的指尖也因长时间练习而微微发红,但两饶眼神却愈发专注明亮。
排练暂歇时,苏卿吾看着配合愈发默契的二人,笃定地笑道:“以二位姑娘之聪慧勤勉,再加上慈别出心裁的编排,此次舞赛,名属教坊第一部,当无悬念。”
他的话语带着文人特有的从容与肯定,仿佛已预见到那惊艳四座的时刻。
芙蓉用帕子拭着汗,笑容明媚:“若真能如愿,必不忘苏公子今日指点之功。”
单贻儿则轻轻抚摸着怀中琵琶温润的琴身,没有言语。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一场比赛的压力或期待,更是一种全新的可能。芙蓉的舞,苏卿吾的构想,她的琵琶,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这不再是芙蓉一饶战斗,也不仅仅是她们两饶同盟,而是融合了才情、巧思与技艺的共创。
她抬眸望向窗外,暮色渐合,袖瑶台已次第亮起灯火。前方的路依旧莫测,但手中这把红花梨木白颈琵琶,却仿佛给了她一丝沉静的力量。她知道,更紧张的排练即将开始,而教坊司的舞赛,将是她与芙蓉这场“心照不宣的同盟”所面临的第一次公开考验。
她,和她们,都已箭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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