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的后院，永远比前厅的丝竹管弦、欢声笑语来得真实，也更显清冷。月光如水，泼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映出角落里杂物的暗影。单贻儿卸下了方才席间迎合的假面，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有一份不肯沉沦的清醒。她正欲穿过月洞门回自己那间的阁楼，一阵呜咽咽、时断时续的琴音，拽住了她的脚步。
那琴声，不成调子，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混杂着酒气，从西角最破败的那间杂役房里溢出。那里，住着醉月楼人人皆可践踏的落魄琴师——冯纪怀。
有丫鬟提着食盒路过，朝着那屋子撇了撇嘴，低声道：“呸！又发酒疯了，糟蹋了好琴。”
单贻儿却驻足细听。那琴音虽乱，指法却依稀可辨曾经的繁复与功底，尤其是几个无意识的轮指，苍劲有力，非数十年苦功不能成。她心念微动，想起了白日里听几个老乐工提起，这冯纪怀当年也曾是名动京华的乐坛圣手，不知遭了什么祸事，才沦落至此，终日与酒壶为伴。
她沉吟片刻，并未离去，反而抬手，轻轻叩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琴声戛然而止。里面传来沙哑而警惕的声音：“谁？”
“单贻儿。”她声音清凌，不带丝毫轻蔑。
里面沉默良久，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门被拉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门缝里露出一张憔悴却仍见棱角的脸，胡子拉碴，唯有一双眼睛，在浑浊中偶尔闪过一丝未能磨灭的光。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姿容绝丽、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少女，嗤笑一声：“贻儿姑娘？走错地方了吧，我这陋室，可容不下你这尊未来的菩萨。”
单贻儿并不气恼，目光越过他，落在屋内桌案上那张积了灰却依旧形制古雅的七弦琴上。“先生的琴，是张好琴。”她缓缓道，“‘焦尾’之形，‘冰弦’之质，埋没于此，可惜了。”
冯纪怀浑身一震，眼中醉意霎时褪去三分。他这琴外表污损，常人只当是破烂，这女子竟能一眼道破其不凡来历？“你……懂琴？”
“略知一二。”单贻儿走进屋内，不关上的狼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方才听先生琴音，郁愤难舒，如鲲鹏缚于浅滩，苍鹰折翼于泥沼。先生心中，有不平之气。”
冯纪怀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痛处，猛地后退一步，抓起桌上的酒壶又灌了一口，癫狂笑道：“不平？哈哈哈……阶下之囚，俎上之肉，有何不平？醉月楼一个妓子，也来与我谈琴论志？笑话！”
单贻儿迎着他讥诮的目光，神色不变，语气却愈发沉静：“妓子如何？先生又如何？沦落风尘便不配知音？虎落平阳便再无啸谷之志？”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入这醉月楼，非我所愿，但既来了，便不会任由人作践。我听得出，先生亦非甘愿沉沦之人。这醉月楼的靡靡之音，配不上先生的琴技，更配不上先生的傲骨。”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冯纪怀紧闭的心扉。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属于风尘之地的清明与野心，看着她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甘。多少年了，他听到的只有嘲笑、怜悯或无视，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肯定他“曾颖的傲骨，点破他“未泯”的不甘。
他喉头哽咽，想什么，却发不出声。
单贻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轻轻放在那架古琴旁。“先生之才，当奏《广陵散》之激越，而非《后庭花》之谄媚。三日后，我要登台，不唱旧调，欲舞一曲《裂帛》。需琴音为之壮势，非金戈铁马，而要一种……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决绝。”她目光诚挚地看着冯纪怀，“此曲，唯先生能助我。”
冯纪怀看着那方白帕，又看看眼前这个胆大妄为、却又字字句句进他心坎里的少女。她不是在请求，而是在邀约，邀他一同挣脱这泥沼，用琴与舞，向这磋磨饶世道，发出第一声不甘的鸣啸。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单贻儿以为他会再次拒绝。终于，他伸出那双因长期酗酒而微颤，指节却依然修长有力的手，没有去碰酒壶，而是缓缓拂过琴弦。
“《裂帛》……”他低声重复，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光逐渐亮了起来，如同死灰复燃，“你要的绝绝，我给你。”
他没有谢，也没有承诺，但这一句话，已是将残存的尊严与未来的赌注，一并交到隶贻儿手郑
冯纪怀回过头。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憔悴，胡茬凌乱，唯有一双眼睛，在抬起望向她时，闪过一丝未曾被酒色完全磨灭的清亮与警惕。他认得单贻儿，近来南曲班子最炙手可可热的新人，鸨母眼中的摇钱树。
“单姑娘？”他声音沙哑，带着宿醉后的浑浊，“簇污秽，恐脏了姑娘的鞋袜。”
单贻儿却不以为意，缓步走入，目光落在他怀中那把琵琶上：“冯先生的琵琶，有金石之声，悲怆之气，非寻常乐工可比。”
冯纪怀一怔，眼中警惕更甚，随即化为自嘲的苦笑：“姑娘笑了。落魄之人，胡乱拨弄，扰了姑娘清听已是罪过。”
“先生过谦了。”单贻儿语气平静却笃定，“我听得出，那曲《十面埋伏》中隐有杀伐决断，若非胸有丘壑、历经世事者，弹不出这般意境。而方才那首自度曲，幽怨深处，是不甘与傲骨。先生之才，埋没于此，实在可惜。”
这番话，如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冯纪怀紧闭的心扉。他混迹市井多年，听惯了冷眼嘲讽，或是虚伪的敷衍，却从未有人，尤其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能如此透彻地听懂他弦外之音，道破他心中块垒。他握着琵琶的手指微微颤抖，喉头滚动，想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才华……呵，提它作甚。”他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单贻儿在他面前坐下，神情郑重：“若我，我想请先生做我的专属乐师，今后我的曲目，皆由先生为我操琵琶伴奏，先生可愿？”
冯纪怀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专属乐师，那是名角大家才有的待遇，且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和相对的尊重。对他这样一个沉沦已久、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琴师而言，这无异于方夜谭。
“姑娘……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已是废人一个，恐误了姑娘前程。”
“我看人，从不看眼前境遇，只看其内核光华。”单贻儿目光清亮，仿佛能穿透他颓唐的外表，直视他内心深处不曾熄灭的艺术灵魂，“我相信先生的技艺与风骨。也请先生信我，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您自己一个机会。”
她没有施舍般的怜悯，只有平等的赏识和诚挚的邀请。这份尊重，对于在泥泞中挣扎太久的冯纪怀而言，比任何金银都更显珍贵。
他沉默良久，屋内只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琵琶郑重抱紧，对着单贻儿，深深一揖到底。
“蒙姑娘不弃，识于微时。”再抬头时，他眼中浑浊尽去，那簇清亮的光焰重新燃烧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纪怀……愿为姑娘倾尽所学，肝脑涂地！”
从那起，南曲班子的众人发现，单贻儿的琵琶伴奏换了人。那个总是醉醺醺的冯纪怀，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虽依旧沉默寡言，但衣衫整洁了，腰杆挺直了。他为其量身改编曲谱，那琵琶声与单贻儿的歌喉舞姿完美交融，时而激昂如惊涛拍岸，时而婉转如乳燕归巢，真正达到了声情并茂、动人心魄的境界。
无人知晓后院那一次短暂的交谈。众人只知，单贻儿身边，多了一位技艺超群、忠心耿耿的琵琶圣手。而冯纪怀则知道，是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将他从无边的沉沦中拉起，给了他重塑尊严和价值的一方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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