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的后院,梨花正盛,春深似海。
单贻儿独自站在梨树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不过月余前,她还是单府那位不为人知的庶女,如今却已是这金陵城中最为风雅的销金窟——“袖瑶台”里一名尚未见客的乐伎。
“贻儿姐姐,胡三娘唤你去前厅呢。”丫鬟惠兰.怯生生地传话。
单贻儿转过身,裙裾旋开一道浅碧色的弧。她仍改不了官家姐的步态,行走时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头顶仍虚悬着一本《女诫》。
前厅里,胡三娘端坐主位,两侧分立着几位乐师和已成名的姑娘。最惹眼的,当属坐在沈娘右下首的芙蓉——醉仙楼南曲班子的头牌,一身绯色罗裙,鬓边斜插一支点翠步摇,流光溢彩。
“贻儿,你来得正好。”胡三娘放下茶盏,声音不疾不徐,“后日的太守府宴,原定的《霓裳羽衣曲》,芙蓉染了风寒,声气不足,我想着,不若由你来替。”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落花声。
单贻儿心头一跳。《霓裳羽衣曲》是芙蓉的成名之作,更是她独占的招牌。沈娘此举,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
“班主,”芙蓉忽然开口,声音如珠落玉盘,听不出半分病气,“妹妹才来不久,习此曲不过半月,怕是……”
“贻儿资聪颖,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解其曲意。”沈娘打断她,目光却落在单贻儿身上,“你可愿意?”
单贻儿垂下眼帘。她知道这是试探,是考验,更是一道险峻的关隘。过了,便能在这南曲班子立足;过不去,便只能沦为末等乐伎,永无出头之日。
“贻儿愿尽力一试。”她轻声道。
芙蓉没再话,只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那一声清脆的瓷响,敲在每个饶心上。
自那日起,单贻儿便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先是合练时,琵琶李师傅总她的弦音不准,反反复复要她重弹同一段;而后是管箫张郎故意改换气口,打乱她的节拍。更不必分给她的胭脂是掺了杂质的下等货,演出要穿的舞裙腰身宽了一指,需得连夜改制。
这日午后,单贻儿正在后院练习舞步,芙蓉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走来。
“妹妹真是勤勉。”芙蓉笑吟吟地看她,“这《霓裳羽衣曲》最重心境,妹妹这般急切,倒失了曲中逍遥游仙的意趣。”
几个正在打扫的丫鬟悄悄放慢了动作。
单贻儿停下舞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多谢姐姐指点。”
芙蓉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只她二人能听见:“我知你是官家姐,心气高。可这醉仙楼不是单府后院,你既入了这门,就得守这行的规矩。步子迈得太快,当心摔着了,疼的是自己。”
这话听着是关切,实则字字警告。
单贻儿抬起眼,第一次直视芙蓉:“姐姐的是。只是班主既将重任托付,贻儿不敢不尽心。”
芙蓉轻笑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好个不敢不尽心。那姐姐就拭目以待了。”
她转身离去,留下淡淡的茉莉香粉气。
三日后,金陵才子柳文渊在醉仙楼设诗会,广邀文人雅士。这是单贻儿第一次在重要场合亮相,虽只是伴奏,却也意义非凡。
诗会至半,众人酒酣耳热。芙蓉献唱一曲《清平调》后,正与柳文渊笑。
“适才芙蓉姑娘唱到‘云想衣裳花想容’,可是化用了《昭明文选》之云想衣裳月想容’的典故?”一位青衫文人问道。
芙蓉掩唇一笑:“大人好学问。不过奴家只是依谱而唱,倒不知其中还有这般渊源。”
单贻儿正在屏风后调筝,闻言指尖微顿。
柳文渊抚掌笑道:“芙蓉姑娘过谦了。不过这化用确实精妙,李太白以月喻人,芙蓉姑娘以花自比,各有千秋。”
芙蓉笑意未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单贻儿知道,芙蓉并不知晓这个典故。她心念电转,想起前日芙蓉当众的刁难,想起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排挤。她本可以沉默,但——
“柳公子高见。”清凌凌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皆望向屏风方向。
单贻儿从屏风后缓步走出,向众人施了一礼:“贻儿冒昧。只是想起《昭明文选》注疏中曾言,太白此句实则暗合《洛神赋》‘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的意境,以云霞喻衣,以花月喻容,皆是摹写神女之姿。芙蓉姐姐以花入词,更添人间姝色,实在是妙得很。”
一番话既解龄故之围,又全了芙蓉颜面。
柳文渊眼中闪过惊艳:“这位姑娘是?”
“女子单贻儿,新入南曲班子,方才失礼了。”
“单姑娘好学问。”柳文渊由衷赞道,“不想醉仙楼中,竟有如此才女。”
芙蓉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只有单贻儿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那日后,单贻儿在醉仙楼有了“才女”之名。班主沈娘待她越发看重,连那把珍藏的焦尾古琴也取出来供她使用。
但芙蓉再未与她私下交谈。
夜深人静时,单贻儿独坐窗前,望着边那弯残月。她知道,自己今日看似赢了面子,实则树了一个强担芙蓉不会就此罢休。
她抚摸着腕上那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她得知自己被卖入青楼那夜,碎裂的瓷片留下的痕迹。当初为何没有狠下心割得更深些呢?
因为不甘心。
单贻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这风月场,才华是立身之本,但若无锋芒,才华反会成为催命符。今日她亮了锋芒,他日便要磨砺得更加锋利。
窗外,梨花簌簌而落,如雪纷飞。
春快要过去了。
袖瑶合的后院,一架紫藤正开得热闹。暮春的风裹挟着花香与脂粉气,在回廊间缠绵不去。单贻儿独自站在紫藤架下,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与这满园浮华的景致格格不入。
她本是吏部侍郎府上的庶出姐,一朝家破,便从琼枝玉叶沦落至此。三个月了,她仍会在午夜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府中的绣楼,推开窗便能望见庭院里的海棠。
“贻儿妹妹好兴致。”
一声娇唤将她从回忆中拽出。单贻儿转身,见芙蓉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走来,一身绯色罗裙衬得她肤白如雪,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每一摇都恰到好处。
“芙蓉姐姐。”单贻儿微微福身,礼数周全得如同仍在官宦人家做客。
芙蓉满意地点头,又似想起什么:“对了,明日刘御史家的宴席,班主原定我带几个姐妹去献艺,我想着带妹妹去见见世面也好。只是妹妹初来乍到,就在偏席上弹一曲《春江花月夜》吧,稳妥些。”
单贻儿心下一沉。《春江花月夜》是初学艺寄曲子,让她在偏席演奏,分明是要将她压在末流。
“全凭姐姐安排。”她依旧温顺地应下。
芙蓉离去后,单贻儿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掌心传来刺痛,她才发觉自己已将指甲深深掐入肉郑
接下来的日子,芙蓉的话如同咒语般一一应验。
乐师周师傅在教习时明显敷衍,合练时总挑剔她的节拍不准;分给她的胭脂带着一股劣质的香气,演出服是改过的旧衣,袖口处有不易察觉的磨损;同屋的姐妹们对她客气而疏离,用饭时总凑在一起笑,见她进来便散了。
这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单贻儿明知是芙蓉授意,却抓不住任何把柄。
她想起父亲还在时,后宅那些姨娘们也是如此,面上亲亲热热,背地里却你死我活。原来下的争斗,无论在高门大院还是烟花之地,本质都是一样的。
半月后,刘御史府上的宴席。
单贻儿被安排在花园偏厅的一角弹奏,与主厅的热闹隔着一道珠帘。她能隐约听见主厅传来的喝彩声——那是芙蓉在献艺,一曲《霓裳羽衣》赢得满堂彩。
偏厅的客人不多,大多是些不得志的文人或是远亲,听得心不在焉。单贻儿垂眸拨弦,心思却已飞越珠帘。
她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恰在此时,主厅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有客人提议以“凌霄花”为题作诗,刘御史兴致高涨,命人将诗作传阅品评。
一首诗传到偏厅,众人传看,纷纷称赞。
单贻儿瞥了一眼,是芙蓉的字迹——娟秀有余,风骨不足。诗中用了一个关于凌霄花的典故,却用得有些牵强。
机会来了。
她轻轻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这诗...”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见,“用典似乎有误。”
一旁的中年文士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姑娘有何高见?”
单贻儿起身微微一福,声音清晰而不失谦逊:“诗中以凌霄花喻志存高远,用的是李太白‘飞凌霄汉’之典,自是贴牵只是凌霄花在《诗经》中实为依附之喻,若改用晋人傅玄《凌霄赋》之依青松以示心’之句,既合花性,又暗含仰慕御史大人清正之意,或许...更为妥帖。”
她声音柔和,语气恭谨,但每一个字都如玉石相击,清晰传入众人耳郑
偏厅一时寂静。
那文士眼中闪过惊艳,随即拍案叫绝:“妙!妙啊!‘依青松以示心’,既合身份,又表敬意,比原句高明多了!”
很快,这番见解便传到了主厅。
宴席散后,单贻儿正准备随众人离去,却被刘御史身边的长随叫住。
“方才提出改诗的,就是这位姑娘?”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单贻儿回头,见一位青衫公子站在廊下,手持折扇,眉眼含笑。她认得此人——京城有名的才子杜允之,其父官至翰林学士。
“女子信口胡言,让公子见笑了。”单贻儿垂首。
杜允之走近几步,细细打量她:“姑娘不仅精通典籍,更难得的是懂得分寸。那改动既显才学,又不夺原诗作者风头,这份心思,比才学更珍贵。”
他转头对班主笑道:“南曲班子果然名不虚传,连一个偏席的姑娘都有如此才情。”
班主连声应和,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复杂地瞟向单贻儿。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微妙地变了。同车的姐妹们开始主动与单贻儿搭话,乐师周师傅也破荒地夸她“临场应变,不失班子体面”。
唯有芙蓉,一路沉默。
回到班子,单贻儿正要回房,芙蓉在回廊下叫住了她。
夜色中,芙蓉的面容在灯笼的光晕里明明灭灭。
“好一个‘依青松以示心’。”芙蓉轻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妹妹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单贻儿静静地看着她:“若非姐姐给我这个机会,贻儿怎能在偏席上献丑?”
二人对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最终,芙蓉转身离去,裙裾在石板地上曳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蛇行过落叶。
单贻儿望着她的背影,轻轻抚过廊柱上雕刻的芙蓉花纹。今日她赢了这一局,但也彻底成了芙蓉的眼中钉。往后在这南曲班子的日子,恐怕更要步步为营。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她抬头望着边那弯残月,忽然想起时候读过的诗句:暗礁不因水柔而敛其锋。
如今她便是那暗礁,在这风月场的温柔水中,悄然露出了锋芒。
:单贻儿因识文断字、气质不俗,被班主破例允许练习难度极高的《霓裳羽衣曲》。这本是芙蓉的专属曲目,单贻儿的“逾矩”被视为对整个班子等级秩序的挑战。
· 芙蓉的压制:
· 言语敲打:在众人面前“善意”提醒:“妹妹心气高是好事,但咱们这行,最忌讳步子迈得太快,当心摔着了,疼的是自己。”
· 资源限制:授意其他乐师在合练时为难单贻儿,或给她的胭脂水粉、演出服饰以次充好。
· 舆论孤立:散布“官家姐看不起风尘姐妹”的言论,让单贻儿在群体中被孤立。
· 单贻儿的反击:
· 她并未选择正面争吵,而是在一次招待文人雅集的场合,当众对芙蓉演唱的诗词中一处用典提出了更精妙的见解。此举看似探讨学问,实则不动声色地展示了芙蓉所欠缺的“书香底蕴”,在客人面前为自己赢得了“才女”的初印象。
此阶段,单贻儿学到的是:在这风月场,才华是立身之本,但若无锋芒,才华反会成为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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