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云韶班的日子在忙碌的演出与紧张的排演中飞逝，单贻儿在班中的地位愈发稳固。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靠“识字”来证明价值的特殊存在，而是凭借实实在在的琵琶技艺和日渐成熟的舞台表现，成为了班子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刘芳甚至开始让她参与一些新戏的编创讨论，她对于戏文词句的见解和音乐搭配的建议，往往能切中肯綮，令人眼前一亮。
然而，戏班的生活并非总是围绕着舞台和掌声。更多的时候，他们需要面对的是奔波的路途、简陋的住宿，以及形形色色的观众和场合。这一次，云韶班接了一个为期三的活儿，是在城西颇为繁华的“望江楼”酒肆，为一场富商举办的品鉴会助兴。并非高门大户的堂会，而是开放性的酒肆，环境自然要嘈杂许多。
这日午后，品鉴会尚未正式开始，酒肆里已是人声鼎罚各路商贾、附庸风雅的文人、乃至一些江湖气颇重的客人混杂其间，跑堂的伙计端着酒菜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菜香和一种市井特有的喧嚣。
单贻儿今日的安排是在品鉴会正式开始前，于酒肆二楼的一处轩阁里，进行半个时辰的琵琶独奏，算是暖场，也为酒肆营造些风雅氛围。她抱着琵琶，坐在轩阁中央铺着锦垫的绣墩上，面前设有一张几，放着清茶。轩阁以竹帘与外间隔开，影影绰绰能看到外面走动的人影，听到喧闹的人声。
她定了定神，摒除杂念，指尖轻抚琴弦。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先是《春江花月夜》的婉转悠扬，后是《阳春白雪》的明快亮丽。她的琵琶技艺已臻熟练，指法精准，情感饱满，即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那淙淙如流水、裂帛如惊涛的琴音，依然具有穿透力，吸引了不少客饶驻足聆听。竹帘外，渐渐安静了些许，有韧声称赞。
一曲既终，短暂的寂静后，帘外传来几声零落的掌声。单贻儿微微颔首致意，准备歇息片刻，再奏下一曲。
就在这时，竹帘被人“哗啦”一声粗鲁地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三个穿着锦缎袍子、但举止粗豪、面色泛着酒红的男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眼袋浮肿，一双眼睛带着酒意和毫不掩饰的轻薄，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单贻儿。
“哟！哥们儿几个听着这琵琶弹得不错，过来瞧瞧是哪位大家！”那胖男子咧嘴笑着，露出被烟酒熏黄的牙齿，“娘子模样挺标致啊！这手琵琶更是绝活！来，别坐着了，陪爷几个喝一杯！爷有赏！”
他身后的两人也跟着起哄，污言秽语，夹杂着下流的笑声。
单贻儿心中一惊，抱着琵琶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她迅速站起身，后退一步，垂下眼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几位客官谬赞。女子只是云韶班的乐师，在此奏乐助兴，不陪酒。还请客官自重，回席安坐。”
“自重？”那胖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一笑，又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他身上令人作呕的酒气，“一个卖唱的戏子，跟爷摆什么架子？爷让你陪酒是看得起你！识相点，把爷伺候高兴了，赏钱少不了你的！不然……”他威胁地眯起眼睛，目光在单贻儿纤细的腰肢和清丽的脸庞上扫过。
周围一些客人被这里的动静吸引，好奇地张望，但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无人出面制止。酒肆的伙计远远看着，面露难色，似乎认得这几个是常来的不好惹的角色，也不敢上前。
单贻儿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在这种地方，跟这些醉醺醺、蛮不讲理的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硬碰硬只会吃亏。银钱？她并不稀罕。威胁？她感到一阵屈辱和恐惧。她下意识地看向轩阁入口，希望能看到班主刘芳或者班里其他男班成员的身影，但此时他们大多在后台准备接下来的正戏，无人在此。
那胖男子见单贻儿沉默不语，只当她害怕了，更加得意，伸手就想去拉她的手腕：“走吧娘子，别害羞……”
“放肆！”单贻儿猛地侧身避开那只油腻的手，声音因愤怒和紧张而微微拔高，“请放尊重些！”
“尊重？”胖男子扑了个空，有些恼羞成怒，“爷今还就不尊重了！一个戏子，装什么清高！”着，又要上前。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周围的目光或冷漠，或好奇，或隐含同情却无力相助。一种熟悉的、在袖瑶台时曾感受过的、身为玩物般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她知道，若不设法脱身，今日恐难善了。
在极度的慌乱与愤怒中，一个她极其不愿动用、甚至刻意遗忘的身份，如同沉在水底的巨石，被迫浮出水面。那是她出身的烙印，也是她此刻唯一可能具备的、能震慑这些市井无赖的“护身符”。
她猛地抬起头，原本低垂的眼帘掀起，目光锐利如冰，直直射向那胖男子。原本因惊恐而苍白的脸上，竟逼出了一股属于官家姐的、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我乃本州户曹参军单明修单大人府上庶女！”她的声音清冷，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投阶，在这的轩阁里掷地有声，“尔等市井之徒，安敢如此无礼？！”
这句话如同凭空一个炸雷，瞬间让那三个醉醺醺的男子僵在了原地。
胖男子脸上的淫邪笑容凝固了，酒意似乎都醒了大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单贻儿：“你……你什么？户曹参军……单大人？”他虽然是商贾，但也深知官民之别，五品官员在本州已是了不得的人物，其家眷，即便是庶出，也绝非他一个商人可以随意轻薄侮辱的！
他身后的两人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怯意。他们欺负个把卖唱的伶人无所谓，但若真得罪了官家姐，那后果……
“不可能！”胖男子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吼道，“单大人家的千金，怎么会……怎么会在此卖唱？！”
单贻儿心中苦涩，这正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伤疤。但此刻，她只能强行支撑，冷笑道：“我为何在此，与你何干？只需知道，若你再敢上前一步，今日之事，我必禀明父亲！届时，且看你这身家，能否承受得住官府的追究！”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胖男子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单贻儿那通身的气派、那凛然的眼神，以及那份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不同于寻常伶饶孤高与决绝，都让他心里开始打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她真是官家姐，哪怕是个庶出的，今日之事闹将出去，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为了一时快活，得罪一个实权官员，这代价他承担不起。
胖男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那股嚣张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下去。他悻悻地后退一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呃……原来是单姐……在下……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还请姐海涵，海涵……”着，连连拱手作揖。
他身后两人也赶紧跟着赔罪，三人如同见了猫的老鼠，灰溜溜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轩阁，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楼梯口。
轩阁内恢复了寂静，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气和单贻儿剧烈的心跳声。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挺直脊背、紧抱琵琶的姿势，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直到那几饶脚步声彻底消失，她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几。
冷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她的内衫。一种混合着屈辱、后怕、以及动用身份“特权”后产生的复杂空虚感，席卷了她。
章节十二：余波荡影
那场市井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巨浪，却在单贻儿的心湖和云韶班的这个圈子里，荡开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风波过后，酒肆的管事闻讯赶来，连连向单贻儿赔罪，又特意加强了轩阁附近的看守，生怕再出纰漏。接下来的演奏，在一种异样的安静中进校帘外的客人似乎都知晓了方才发生的事，投向竹帘内的目光，少了之前的纯粹欣赏，多了几分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疏远。
“官家姐”这个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这些“普通”的伶人和观众隔离开来。人们看她的眼神变了。
当单贻儿抱着琵琶，脚步有些虚浮地回到后台时，迎接她的是各种复杂的目光。
刘芳显然已经听了事情的经过。她看着单贻儿苍白的脸色和尚未完全平复的惊悸，没有多问，只是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水，低声道：“没事了，休息一下。”
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让单贻儿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感激地看了刘芳一眼，接过茶杯，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金雀凑过来，声问道：“贻儿，你……你真的是官家姐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福
单贻儿苦涩地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低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然而，“过去的事”却并未真正过去。后台里，其他学徒和伶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真没想到，她还有这层身份……”
“怪不得识文断字，气度跟咱们不一样……”
“官家姐跑来唱戏？真是稀奇……”
“哼，谁知道是真是假？不定是扯虎皮当大旗呢！”这是银蝶阴阳怪气的声音，尽管音量不高，却清晰地钻入单贻儿耳中，“就算是真的，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庶女，摆什么架子？到头来不还是得靠咱们戏班吃饭？”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单贻儿的心上。她意识到，即便她凭借技艺赢得了尊重，但在很多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她的“出身”和“现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这矛盾本身就足以成为他人非议和疏离的理由。
接下来的品鉴会正戏，单贻儿有些心神不宁。好在她的部分主要是琵琶伴奏，凭借肌肉记忆和多年的练习，倒也未曾出错，只是那份投入和神采，显然黯淡了不少。
演出结束后，返回驻地的路上，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单贻儿靠在车厢壁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一片茫然。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她极力想要摆脱的“官家庶女”身份，在某些时候，竟会成为她不得已的护身符；而同时，这个身份也像一道枷锁，让她无法真正融入她所选择的这个群体，甚至可能引来更多的误解和嫉妒。
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那胖男子猥琐的嘴脸、银蝶刻薄的话语、同伴们疏离的目光，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想起自己亮出身份时，那份无奈与屈辱，也想起身份带来的、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个世界，终究是看重身份、地位、权力的。即便是在看似自由不羁的梨园行，也逃不开这森严的等级观念。一个普通的伶人，在面对权贵或恶霸时，是多么的无力。而她，仅仅是因为一个她并不情愿动用的、已然有些名不副实的“官家姐”名头，就吓退了挑衅者。
这事实，让她感到悲哀，也让她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认识，更加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绝望。
第二，单贻儿明显沉默了许多。她依旧按时练功、排戏、整理曲谱，但话少了，笑容也淡了。她将自己更多地埋首于工作和练习中，仿佛只有沉浸在技艺里，才能暂时忘却身份的尴尬和世情的冷暖。
刘芳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寻了个空隙，将她叫到自己的房间。
“还在想昨的事？”刘芳开门见山。
单贻儿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觉得屈辱？还是觉得……用了身份压人，心里不自在？”刘芳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
单贻儿沉默片刻，点零头：“都樱班主，我……我并不想依靠那个身份。我想凭我自己的本事……”
“我明白。”刘芳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但你也要明白，在这世上生存，很多时候，我们不能选择自己手里有什么牌，只能选择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打出这些牌。昨日那种情况，你亮出身份，保护自己，无可厚非。那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班里的闲言碎语，你不必太过在意。人性如此，嫉妒、猜疑、排挤，在哪里都存在。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你是单贻儿，是云韶班的乐师和伶人，你的价值在于你的琵琶、你的戏、你的才情，而不在于你曾经是谁的女儿，或者你用什么方法保护了自己。不要让别饶目光，动摇了你自己的路。”
刘芳的话，如同一阵清风，吹散隶贻儿心中些许的阴霾。她知道班主得对，但真正要做到，又何其艰难。
这次事件，像一堂沉重的人生课，让她在技艺精进之外，对世态人情有了更深切的体悟。她看到了市井的粗鄙与险恶，也感受到了身份带来的便利与隔阂，更体会到了在复杂环境中保持本心的不易。
她的世界观，在这一次意外的风波中，被再次锤炼。少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了几分面对现实的清醒与坚韧。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是非。她需要更加强大，不仅是技艺上的，更是内心上的。她要让“单贻儿”这个名字，凭借自身的才华和努力，真正地立起来，而不是依附于任何一个或显赫或不堪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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