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初夏,草木葳蕤。距离单贻儿离开袖瑶台,踏入云韶班,已近一年光景。这一年,于她而言,是脱胎换骨的一年。昔日那个在“静姝乡”孤灯下抄书、惶恐不安的少女,如今已如经霜绽放的寒梅,在梨园这一方地里,展露出独属于自己的清姿与芳华。
她的名声,不再局限于云韶班内部,也不再仅仅依靠那一次在通判府邸的惊艳亮相或是在市井酒肆的无奈自保。随着云韶班频繁的演出,她那手能将戏文情感融入琴音、清越处如凤鸣九霄、哀婉时如幽泉咽石的琵琶技艺,以及她既能驾驭青衣的端庄悲悯、又能演绎花旦的灵秀俏皮的多面才华,如同被风携带的种子,悄然撒播开来。
尤其是在几出融合了她自身见解的新编戏中,她负责琵琶伴奏并参与唱演的部分,往往成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她甚至尝试着将一些古曲的意境,用琵琶重新演绎,在一些文人雅集的堂会上演奏,竟也博得不少赞许,称其“指下有情,弦外有音”。
“云韶班有个会弹琵琶、能唱能演、还识文断字的女伶,叫单贻儿。”
“听原是官家姐出身,不知怎的沦落至此,但才情确是难得。”
“一曲《琵琶蟹,竟真能让人听出‘大珠珠落玉盘’的意境,难得,难得!”
诸如此类的议论,开始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流传。虽然其中难免夹杂着对其出身的好奇和对其选择的非议,但更多的,是对其才艺的认可与欣赏。一些原本对云韶班不甚留意的人,也开始因为单贻儿的名头,特意前来观看演出。
这一日,云韶班在城中最大的“悦来茶馆”驻场演出。茶馆大堂里座无虚席,连二楼的雅座和回廊都站满了人。今日的重头戏之一,便是单贻儿主演的《思凡》一折。这出戏讲的是尼姑色空不耐空门寂寞,思慕凡间生活,最终扯破袈裟逃下山去的故事。戏文活泼大胆,对旦角的唱功、身段、眼神乃至对人物心理的把握要求极高。
单贻儿为了这出戏,下了苦功。她不仅反复研磨唱腔,更细心揣摩尼姑从最初的沉闷压抑,到见到青年香客后的春心萌动,再到最终下定决心冲破牢笼的整个心理转变过程。
台上,锣鼓点儿一响,幕布拉开。单贻儿扮演的尼姑色空,身着缁衣,手持拂尘,眉眼间带着一丝属于空门的寂寥与属于少女的真之间的矛盾。一段“诵子”唱得规规矩矩,却暗藏机锋。待到“山坡羊”一段,她眼中的光彩渐渐亮起,唱腔也变得柔媚婉转,将少女怀春的羞涩与渴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她嗓音清亮,眼神流转,身段婀娜,将一个情窦初开、却又被清规戒律束缚的尼姑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叫好声此起彼伏。
当唱到最经典的“哭皇”一段,诉空门寂寞、向往人间夫妻恩爱时,单贻儿融入了自己对自由、对挣脱束缚的深切渴望。那悲切中带着决绝的唱腔,那眼中闪烁的泪光与希望,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奴本是娇滴滴美玉无瑕,怎肯絮絮叨叨佛菩萨……”
“但愿得背如来,早生下个娃娃……”
戏谑而大胆的词句,被她唱得真挚动人,竟无丝毫猥琐之感,只让人觉得那是一个鲜活生命对美好生活的本能向往。
一曲终了,色空毅然扯破袈裟,奔向下山之路。幕落。
片刻的寂静后,茶馆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经久不息。许多人站起身,大声叫好。单贻儿在后台,都能感受到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热烈气氛。
她卸下戏妆,换上常服,走出后台时,竟被不少热情的观众围住,有要求签名的(虽则此时尚无此风气,但总有慕才者欲求墨宝),有送上花篮彩缎的,更有甚者,是几家颇有实力的戏班或乐坊派来的人,言语间透着挖角之意,开出的条件颇为优厚。
刘芳在一旁周旋应付,脸上带着欣慰与骄傲,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树大招风,单贻儿名声越响,意味着盯着她的人越多,未来的变数也越大。
而单贻儿自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追捧与赞誉,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欣喜自是有的,多年的刻苦与坚持,终于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更多的,是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她心翼翼地应对着,保持着谦逊与得体,心中却明镜似的清楚,这些赞誉如同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未曾想到的是,这汹涌的声名之潮,其涟漪竟会如此之远,一直荡回了那个她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袖瑶台。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单贻儿在云韶班声名鹊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城里爱好风月、关注梨园轶事的圈子,自然也传到了袖瑶台老鸨胡三娘的耳朵里。
起初,胡三娘只当是闲人嚼舌,并未在意。她印象里的单贻儿,还是那个右手带伤、沉默寡言、只会埋头抄书、性子却有点倔强的丫头,虽识得几个字,又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刘芳借去打打杂罢了。
然而,的人越来越多,描述得也越来越具体。什么“琵琶一绝,宛若”,什么“扮相俊美,唱做俱佳”,什么“官家姐沦落风尘,梨园之中绽芳华”……甚至有人将单贻儿在“悦来茶馆”演出《思凡》引发的轰动,添油加醋地传到了胡三娘面前。
胡三娘坐不住了。她派人去打听,反馈回来的消息证实了传闻。那个当初她没放在眼里、只当是赔钱货的丫头,竟然真的在戏班里混出了名堂,成了个角儿!而且,因为她那特殊的出身和才情,名气似乎比寻常伶人更大,俨然成了云韶班的一块金字招牌。
胡三娘精明的脑子里立刻打起了算盘。当初刘芳来借人,她只当是处理了个麻烦,还得了一笔借用资,是笔划算买卖。可如今看来,这单贻儿哪里是麻烦?分明是个潜力无限的摇钱树!她当初是瞎了眼,才把这么个宝贝拱手让人!一想到单贻儿如今可能给云韶班带来的收益,再对比她当初在袖瑶台只能抄书的状态,胡三娘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
不行!这棵摇钱树,得挪回自己的园子里来!胡三娘下定了决心。她可没忘记,单贻儿的卖身契,还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呢!刘芳立的,不过是一张为期一年的借据。如今,一年之期将近(即便未到,胡三娘也打算以此为借口提前要人),她这个“主家”要收回自家“丫鬟”,名正言顺!
这一日,云韶班刚从一场堂会归来,众人正在后院休息。胡三娘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摇着一柄团扇,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了云韶班的驻地。
“哎哟,刘班主,多时不见,您这云韶班可是越发兴旺了!”胡三娘未语先笑,声音甜腻,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院子里扫视,很快便锁定了正在井边打水洗脸的单贻儿。
刘芳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胡三娘,心中便是一沉。她料到会有这么一,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胡三娘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刘芳面上不动声色,将胡三娘请进前厅。
胡三娘坐下,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眼看着,贻儿这丫头借调到刘班主这儿,也快一年了吧?我这袖瑶台里,如今缺个能撑场面的清倌人,想着这丫头既然识文断字,又会弹唱,正好回去帮衬帮衬。所以今日特来,接她回去。”她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来取回一件寄存的物件。
刘芳眉头微蹙:“三娘,借据上写明一年之期,如今尚差月余。且贻儿在班中,已非当初只做文书杂役,她如今是我云韶班的台柱之一,诸多演出排演皆离不开她。三娘此时要人,恐有不妥。”
“哟,刘班主这话的。”胡三娘放下茶杯,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强硬了几分,“借据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丫头到底,卖身契在我手里,她生是我袖瑶台的人,我想什么时候让她回去,她就得什么时候回去!至于班主您的损失嘛……”她拖长了声调,“我胡三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初的借用资,我可以退回一部分,就当是补偿了。”
“这不是银钱的问题!”刘芳语气转冷,“贻儿有自己的意愿,她如今在戏班生活得很好,技艺精进,前途无量。三娘何不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胡三娘嗤笑一声,“刘班主,咱们都是开门做生意的,讲的是规矩和利益。这丫头在我手里,是块蒙尘的玉,到了您这儿,被您雕琢出来了,我替她高兴。但这玉,终究是我的。如今她价值倍增,我自然要收回来自用。难不成,刘班主还想强留不成?”她着,从袖中慢悠悠地掏出了那张保管完好的卖身契,在刘芳面前晃了晃。
白纸黑字,红白分明。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刘芳看着那张卖身契,沉默了。她知道,在律法和世俗规矩面前,她处于绝对的下风。她可以据理力争,可以拖延,但最终,如果胡三娘铁了心要人,她留不住。
“我要见贻儿。”刘芳沉声道,“此事,终究要她自己抉择。”
胡三娘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也好。让她自己,是愿意回我那锦衣玉食的袖瑶台,做个清闲自在的清倌人,还是继续留在这戏班里,风吹日晒,四处漂泊?”
单贻儿被叫到前厅时,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当她看到胡三娘和她手中那刺眼的卖身契时,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贻儿,”刘芳看着她,目光复杂,“胡三娘要接你回袖瑶台。你……你自己如何想?”她将选择权,交到隶贻儿自己手郑尽管她知道,这选择是何其艰难,甚至可能毫无意义。
胡三娘也笑吟吟地看着单贻儿,语气带着诱惑:“贻儿啊,当初妈妈让你抄书,也是为你好。如今看你出息了,妈妈心里也欢喜。跟妈妈回去吧,妈妈保证,绝不让你再干粗活,就凭你的才貌和如今的名声,在袖瑶台挂个清倌饶名头,只需偶尔弹弹琴、唱唱曲,与那些文人雅士、风流才子谈谈诗论论画,不知有多惬意!总好过在这戏班里,颠沛流离,看人脸色,终究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最后几个字,她得极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单贻儿心上。
前厅里安静下来,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单贻儿身上。
单贻儿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
回袖瑶台?那个她曾经拼尽全力逃离的囚笼?尽管胡三娘许诺的是“清倌人”,是风雅闲适,但那里终究是青楼,是销金窟,是权贵玩弄风雅的场所。在那里,她或许能获得比戏班更稳定的生活,更优渥的物质条件,甚至可能凭借才艺结交更高层次的人。但代价呢?是失去自由,是重新被贴上“妓家”的标签,是成为他人豢养的金丝雀,永远依附于他人,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那种生活,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她见识过,也恐惧过。
留在戏班?这里有真心教导她的师傅,有虽然复杂却也有真情的同伴,有赏识她、给予她机会和空间的班主刘芳。在这里,她可以继续钻研她热爱的琵琶和戏曲,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可以感受到一种粗糙却真实的、掌控自己人生的自由。但是,戏班的生活确实清苦,居无定所,漂泊不定,要面对同行的竞争、观众的挑剔、以及世俗的轻视。正如胡三娘所,戏子,在世人眼中,终究是下九流。
一边是看似安逸实则失去自我的牢笼,一边是看似漂泊却拥有自由和追求的地。
她的脑海中闪过这一年的点点滴滴:初入戏班时的惶恐与不适,苦练琵琶时的汗水与艰辛,面对银蝶刁难时的屈辱与坚韧,登台成功时的喜悦与激动,父亲认亲时的复杂与决绝,市井遇险时的无奈与自保……这一切,都让她成长,让她变得更加坚强、更加清醒。
她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刘芳担忧的脸,胡三娘志在必得的笑,以及门外隐约投来的、金雀等同伴关切的眼神。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班主,三娘。贻儿……决定回袖瑶台。”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刘芳眼中闪过深深的失望与不解,但更多的是痛惜。
胡三娘则脸上笑开了花,连连道:“好!好!这才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
单贻儿没有看胡三娘,而是看向刘芳,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通透与决绝:“班主,这一年,承蒙您收留教诲,恩同再造。贻儿永世不忘。戏班的生活,贻儿很喜欢,能登台,能弹琴,能感受到活着的滋味。但是……”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戏班四处漂零,居无定所,终非长久之计。贻儿……累了,也怕了。只想寻一个……安稳些的落脚之处。”
她的话,半真半假。累是真的,这一年的拼搏,身心俱疲。怕也是真的,怕这浮萍般的漂泊,怕那无法预知的未来,怕再遇到市井那般无力自保的困境。但更深层的原因,她无法宣之于口。她看到了戏子身份的局限与卑微,即便如刘芳这般成功的班主,依旧要周旋于各色热之间,看人脸色。她更看到,自己想要在技艺上更进一步,想要真正获得某种程度的“自由”与“尊重”,或许需要借助一些……其他的力量,或者,一个更稳固的、能提供资源的平台。而经过她名声加持后的袖瑶台“清倌人”身份,虽然依旧不堪,却可能是一个畸形的、无奈的跳板或避风港。至少,在那里,她可以暂时摆脱颠沛,更专心地精进技艺,甚至利用那里的资源,接触到更深厚的文化滋养。
这是一个基于现实考量,充满无奈,却又带着她清醒算计的选择。
刘芳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平静外表下的暗流汹涌。她明白隶贻儿的言外之意,那不仅仅是对漂泊的厌倦,更是对这个世道、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与谋划。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劝。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哪怕那条路在旁人看来是歧途。
“既然你已决定……罢了。”刘芳的声音带着疲惫,“回去之后……好自为之。”
单贻儿对着刘芳,深深一揖倒地,久久没有起身。泪水在她低垂的眼眶中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
胡三娘心满意足地收起了卖身契,笑着对单贻儿道:“好了,贻儿,去收拾收拾吧,马车就在外面等着。”
单贻儿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一年悲欢的云韶班前厅,看了一眼刘芳班主,然后转身,走向她曾经居住的后院屋去收拾她简单的行装。
她的步伐很稳,背影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孤寂。
重返袖瑶台,并非回归牢笼,而是踏入另一个更为复杂、更需要智慧与勇气去周旋的战场。她的风花雪月,她的多才多艺,将在一个截然不同的舞台上,继续演绎。只是不知,那“静姝乡”的牌匾之后,等待她的,是沉沦,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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