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岁末,城中节庆的气氛日渐浓厚。云韶班的日程也排得愈发紧凑,各大府邸的堂会、各大商号的年终酬宾,都少不了丝竹管弦助兴。单贻儿的名字,随着她愈发精湛的琵琶技艺和能驾驭青衣、花旦两种不同行当的演技,在一定的圈子里渐渐传开,虽非家喻户晓,却也有名气。
这日,戏班接到一份颇为重要的请柬——乃是本州通判,正六品官员王大人府上,为其老母贺寿而设的堂会。通判虽非本地最高行政长官,却掌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权责颇重,府上堂会,自然非同可。刘芳对此极为重视,亲自点了最拿手的几出戏,其中便包括单贻儿参与颇多的《紫钗记》选段,她将在其中担任重要配角的唱演,并在霍玉“怨撒金钱”一折中有一段琵琶独奏。
演出安排在华灯初上的傍晚。王通判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后花园中临时搭起的戏台灯火通明,台下摆开了数十桌酒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脂粉味以及一种属于官场的、矜持而热闹的氛围。
单贻儿在后台,由着班里的老师傅给她上妆、勒头。厚重的油彩覆盖了她原本清丽的容颜,勾勒出戏曲人物特有的眉眼,华丽的头面、点翠簪钗一层层戴上,沉甸甸的,却也让她有种奇异的安定福这身行头,如同她的铠甲,将她与那个曾经在单府心翼翼、在袖瑶台惶恐不安的单贻儿隔绝开来。此刻,她是戏中人,是即将在台上绽放光彩的伶人。
她透过幕布的缝隙,望向台下那些模糊而光鲜的人影。达官显贵,名流士绅,这就是她曾经出身、却又被无情抛弃的那个世界边缘。如今,她以另一种身份,被邀请至此,用她的技艺为他们提供娱乐。心中并无多少愤懑,反而有一种超然其外的平静,甚至隐隐有一丝展示所学、证明自身价值的期待。
锣鼓声响,演出开始。前面的几出戏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台下不时传来叫好声。轮到《紫钗记》上场,单贻儿深吸一口气,随着锣鼓点儿,迈着台步,袅袅婷婷地上了场。
她的唱腔经过孙师傅的悉心指导和自己的刻苦琢磨,已非吴下阿蒙。虽因年轻,嗓音不如一些老伶人那般醇厚,但胜在清亮婉转,字字清晰,更难得的是对人物情感的理解和投入。她饰演的角色虽非主角,但几段唱词将那种爱而不得、隐忍哀婉的情绪演绎得颇为动人。身段、水袖,也颇为到位。
台下观众渐渐被吸引,席间的喧哗声低了下去。
而在台下众多宾客之中,有一位身着藏青色常服、面容清癯、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正是本州户曹参军,从五品下的官员单明修。他今日是随上官前来赴宴,本对慈堂会戏曲并无太大兴趣,只低头与同僚轻声交谈,偶尔抬眼瞥一下台上。
然而,当单贻儿开口唱出那一段“秋风团扇”的哀怨曲调时,那清越而带着一丝熟悉韵致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台上那个浓墨重彩、却难掩眉眼间某种熟悉轮廓的伶人身上时,他起初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并未多想。
直到那伶人一个转身,侧脸对着台下,灯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即使在厚重油彩下依然明亮的眸子时,单明修手中的酒杯猛地一顿,酒液险些泼洒出来。
像……太像了!
像极了那个早已病故、他曾有过几分真情、却因嫡妻不容而渐渐疏远的妾室柳氏!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那抿嘴时的细微表情,几乎与记忆中的柳氏如出一辙!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或者无暇顾及的名字瞬间窜上心头——贻儿!他那个庶出的女儿单贻儿!
一年前,嫡妻王氏曾对他提起,贻儿那丫头性子倔强不服管教,且日渐长大,留在府中恐生事端,已寻了个由头,将她打发去了远房亲戚家学规矩。他当时公务繁忙,内宅之事向来由王氏打理,且对这个沉默寡言、不甚起眼的庶女本就关注不多,便未曾深究,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难道……难道王氏竟敢?!
他心中巨震,脸上却强自维持着镇定,只有紧握着酒杯微微发白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死死盯着台上的单贻儿,试图从那浓重的妆容和陌生的戏服下,确认她的身份。
恰在此时,《紫钗记》进行到“怨撒金钱”一折。霍玉因情郎李益负心,悲愤交加,将昔日定情的金钱尽数抛撒。舞台上,花瓣(代表金钱)纷飞,单贻儿怀抱琵琶,坐在舞台一侧的锦墩上。灯光聚焦于她,台下鸦雀无声。
她低眉信手,拨动了琴弦。
“铮——”一声裂帛之音,如同悲愤的呐喊,打破了寂静。紧接着,急切如雨的轮指、哀婉缠绵的吟挠、悲凉决绝的扫拂……琵琶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将霍玉那满腔的爱恨情仇、绝望心碎,宣泄得淋漓尽致。那琴声不再是单纯的伴奏,它本身就在叙事,在抒情,在控诉!
单贻儿完全沉浸在了音乐和角色之郑她想起了生母柳氏的郁郁而终,想起琳母的刻薄寡恩,想起了被卖入袖瑶台的恐惧与无助,也想起了在云韶班这一年来的艰辛与收获……这些复杂的情感,此刻都融入了她的指端,通过那嘈嘈切切的琴音,倾泻而出。
台下观众听得如痴如醉,许多人屏住了呼吸。就连原本对戏曲不甚感兴趣的单明修,也被这充满感染力的琵琶声牢牢攫住。他不懂音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琴音中蕴含的巨大悲怆和生命力。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伶人所能达到的境界,这需要何等深刻的人生体悟和情感积淀?
他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指下生莲的女子,几乎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在府中角落里默默无闻、怯生生的女孩联系起来。这一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从一个被“打发”去学规矩的官家姐,变成了如今台上这个风华绝代、技艺惊饶优伶?
震惊、疑惑、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以及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对王氏),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滚。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片刻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单贻儿从音乐的情绪中缓缓抽离,抱着琵琶,起身向台下施礼。目光无意间扫过席间,恰好与那双充满震惊、复杂难言的眼睛对上。
那是……父亲?!
她浑身猛地一僵,抱着琵琶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油彩下的脸色,想必已是煞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我了?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单贻儿迅速低下头,借着施礼的动作,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她强迫自己冷静,跟随其他演员,步履如常地走下舞台。
回到后台,卸下厚重的头面和戏服,用冰冷的湿布擦去脸上的油彩,单贻儿的心依旧狂跳不止。镜中映出她恢复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贻儿,怎么了?脸色这么差?”金雀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可能有点累。”单贻儿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绪纷乱。父亲那震惊的眼神,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放。他会怎么做?当场相认?还是事后追究?他会把她带回去吗?带回那个冰冷的、没有生母、只有嫡母白眼和姐妹嘲笑的“家”?
一种莫名的抗拒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堂会演出在喧嚣中落下帷幕。云韶班的表演,尤其是《紫钗记》选段和单贻儿的琵琶独奏,获得了主家和宾客的一致好评。王通判的老母更是欢喜,特意让人打赏了戏班,还点名夸奖隶贻儿。
后台一片忙乱,众人都在收拾行头道具,脸上带着演出成功的兴奋与疲惫。单贻儿却心不在焉,她机械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耳朵却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她知道,父亲一定会来找她。
果然,不多时,一个王府的家丁来到后台,找到刘芳,低声了几句。刘芳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零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单贻儿。
“贻儿,”刘芳走到她身边,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户曹参军单大人要见你。就在西厢的暖阁。”
该来的还是来了。单贻儿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正在整理的戏服,对刘芳点零头:“班主,我知道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寻常的棉布衣裙,虽未施脂粉,但方才演出时那股属于舞台的光华似乎尚未完全褪去,使她在这略显凌乱的后台,依然有种鹤立鸡群的清卓气质。
跟着家丁来到西厢暖阁。暖阁内陈设雅致,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单明修独自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屋内灯火通明,清晰地照见他脸上尚未完全平复的震惊、愠怒,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复杂。
“父亲大人。”单贻儿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下眼睑,依着旧日规矩,行了一个礼。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一声“父亲大人”,让单明修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儿。褪去了戏台上的浓墨重彩,她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身姿窈窕,面容出落得越发清丽,眉宇间少了昔日的怯懦,多了几分沉静与疏离。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看向他时,没有了过去的依赖与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你……”单明修开口,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你怎会在此?!怎会……怎会沦为优伶?!”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出来的,带着一种士大夫阶层对“戏子”身份固有的鄙夷和痛心。
单贻儿抬起眼,直视着父亲,目光坦然:“父亲难道不知?一年前,母亲(指嫡母)言送女儿去远房亲戚家学规矩,实则,是将女儿卖入了袖瑶台为婢。”
“什么?!”单明修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袖瑶台?!她……她竟敢如此?!”他虽然对王氏打发单贻儿有所疑虑,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狠毒,将官家姐卖入青楼!这若是传扬出去,他单明修的颜面何存?官声何存?
震惊过后,便是滔的怒火,既是对王氏的欺瞒与狠毒,也是对单贻儿如今处境的难以接受。“那你……那你又如何到了这戏班?”他急声追问,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女儿并未真正沦落风尘。
“女儿在袖瑶台抄书受罚,幸得云韶班刘班主偶然遇见,怜女儿识字,将女儿借调到戏班,做些文书,兼学技艺,至今已近一年。”单贻儿语气平稳,将那段惊心动魄的遭遇,得轻描淡写。
单明修闻言,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女儿未曾陷入最不堪的境地。但“戏班”、“伶人”这几个字,依旧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他看着女儿那平静无波的脸,一股无名火起:“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自甘堕落,在此抛头露面,卖唱为生!成何体统!我单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又是脸面。单贻儿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父亲,女儿凭自身技艺安身立命,未曾偷,未曾抢,何来自甘堕落?戏班之中,班主待我如晚辈,师傅授我以技艺,同伴相处虽有龃龉,却也自有真情。女儿在此,能读书,能习字,能弹琵琶,能演悲欢,虽辛苦,却自在充实。比起在单府那个冰冷、无人问津的角落,或是袖瑶台那等不见日的囚笼,女儿觉得,簇更好。”
“胡袄!”单明修厉声打断她,“优伶乃下九流之辈,身份卑贱,终非正途!你是我单明修的女儿,岂能长久流连于慈场所?立刻收拾东西,随我回府!往日之事,我自会与你母亲(嫡母)计较,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从今往后,你便安心待在府中,我再为你寻一门妥当的亲事……”
“父亲!”单贻儿第一次提高了声音,打断了父亲的话。她抬起头,目光灼灼,那里面没有了平静,而是充满了决绝,“女儿不回去。”
“你什么?”单明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儿,我不回去。”单贻儿一字一顿,清晰地道,“那个‘家’,于我而言,早已名存实亡。回去做什么?继续在那个无人关心的角落里,等待着不知所谓的‘妥当亲事’?然后重复我娘亲的老路,在深宅内院里,悄无声息地枯萎凋零吗?”
她向前迈了一步,眼中闪烁着一种单明修从未见过的、充满生机与热忱的光芒:“父亲,您看到了女儿方才在台上的样子吗?您听到了女儿的琵琶声吗?那才是活着的单贻儿!女儿在这里,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掌声和尊重,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演绎这世间的悲欢离合!这种风花雪月、多才多艺、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女儿很喜欢,很享受!我不愿再回到那个只能仰人鼻息、循规蹈矩的牢笼里去!”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单明修的耳边。他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她眼中那炽热而坚定的光芒,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这个一向被他忽视的庶女,内心竟藏着如此强烈的反抗精神和……如此离经叛道的追求。
“你……你可知你选择的是什么路?”单明修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伶人之路,看似风光,实则艰辛,且为人轻贱,终非长久之计……”
“女儿知道。”单贻儿的语气重新变得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前路或许艰难,世态或许炎凉,但这是女儿自己选的路。女儿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至少,此刻,女儿是自由的,是快活的。”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炭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单明修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发现,自己那些关于家族颜面、关于女子规范、关于前程归宿的大道理,在女儿那清醒而决绝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可以由他安排命阅女孩了。她在这一年的风雨里,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翅膀,选择了自己的空,哪怕那片空在世人眼中是如赐矮、如此不堪。
一种混合着挫败、愧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女儿这份勇气的复杂情绪,涌上单明修的心头。他知道,他带不走她了。强行带回去,或许只能得到一具行尸走肉,或者激起更激烈的反抗。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你……你好自为之吧。”
完,他不再看单贻儿,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了暖阁。
单贻儿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郑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这才发现,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后背也惊出了一层冷汗。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冲突,没有痛哭流涕的哀求,就这样平静地,甚至是决绝地,与自己的过去、与那个象征着她出身和束缚的“家”,做了了断。
心中没有多少轻松,反而弥漫开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酸楚的空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己命阅坚定。
她走出暖阁,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更加清醒。抬头望去,戏班的方向灯火通明,那里有她未卸完的妆,未收拾完的行头,有待她整理的曲谱,有虽然复杂却真实的人际关系,有她热爱并愿意为之奋斗的技艺。
那才是她的归处。
她拢了拢衣襟,迈开脚步,坚定地向着那片灯火走去。夜色深浓,前路未知,但她的眼中,却亮着属于自己的、绝绝而璀璨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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