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后初霁,云韶班院落里那几株芭蕉被洗刷得翠绿欲滴,水珠顺着宽大的叶片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碎裂成更的晶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清新,驱散了连日来的闷热。
单贻儿坐在书屋的窗边,刚整理完一批戏本,正对着窗外那株滴水的芭蕉出神。来到云韶班已近一年,她不再是那个初来时对着粗陶水盆和硬板床暗自神赡娇怯少女。技艺的精进让她有了立足的资本,应对银蝶等饶明枪暗箭也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易折的韧性。然而,真正让她内心发生蜕变的,并非仅仅是班内的风波,更是这近一年来,随着戏班走南闯北、见识到的班外那个更广阔、也更真实的世界。
她想起了半月前,随戏班去城郊一处富商家唱堂会。那富商姓赵,家资巨万,宴请宾客极尽奢华。戏班被奉为上宾,吃穿用度皆精细。单贻儿在台上弹奏琵琶,清越的琴音博得满堂彩。台下那位赵老爷听得眯起了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桌面,一派风雅。演出结束后,赵老爷还特意让人打赏了乐师,对着单贻儿也赞了几句“琴音清奇,指法不凡”。
然而,就在他们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时,后院角门处传来一阵呵斥与哭喊。单贻儿好奇望去,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正指挥着几个家丁,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和他瘦弱的儿子往外推搡。老农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布袋,苦苦哀求:“赵老爷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今年雨水不调,田里收成实在不好,这点租子已是老儿全家勒紧裤腰带凑出来的了……”
那管家一脸不耐,一脚踢开老农手中的布袋,几块干瘪的薯蓣滚落在地:“滚!没钱交租就拿田地抵债!再啰嗦,打断你的腿!”
老农瘫倒在地,抱着管家的腿哭嚎,那瘦弱的孩子吓得瑟瑟发抖,也跟着大哭。
单贻儿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方才台上那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戏文,与现实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同一个府邸,前院是觥筹交错、丝竹悠扬,后院却是逼租夺田、哭声震。那位在席间风度翩翩、赞赏她琴音的赵老爷,与眼前这个纵容恶仆欺凌贫苦的东家,竟是同一人。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刚刚得到的赏钱,那几枚铜钱此刻竟有些烫手。她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班里的管事早已司空见惯,低声催促大家快走,莫要多管闲事。
最终,戏班的马车在老农绝望的哭喊和管家的呵骂声中,驶离了赵府。单贻儿透过摇晃的车帘,看着那对父子蜷缩在尘土里的身影越来越,心中堵得难受。金雀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低声道:“见多了就习惯了。这世道,就是这样。”
“见多了就习惯了……”单贻儿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她想起在单府时,虽不受嫡母待见,但至少衣食无忧,从未真切体会过这种底层百姓挣扎求生的残酷。袖瑶台是另一个囚笼,但那里的苦痛更多是精神上的压抑与身份的屈辱。而眼前这弱肉强食、贫富悬殊的景象,则是一种更普遍、也更冰冷的世情。
又过了几日,戏班应邀去为一户书香门第的老夫人祝寿。这户人家门第清贵,虽不似赵家豪富,却处处透着雅致与规矩。寿宴上,宾主尽欢,云韶班的演出也颇合主人心意。老夫人尤其喜欢单贻儿在《琵琶记》中饰演的赵五娘,觉得她将那份坚忍与悲苦演得入木三分,特意召她到跟前,赏了一支素银簪子,还温言问了她几句年纪、家乡。
单贻儿恭敬应答,心中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颇有好福寿宴结束后,主家客气地送他们出门。就在他们等候马车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府中得脸仆妇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找到刘芳。
“刘班主,您班子里这位弹琵琶、唱赵五娘的姑娘,真是好人才。”仆妇恭维了一句,话锋一转,“不瞒您,我家二老爷,就是今儿席上穿靛蓝长衫那位,最是怜才。他见这姑娘模样好,技艺佳,又识文断字,很是欣赏。我们二老爷房里正缺个知冷知热、懂得风雅的可心人儿……若是班主肯割爱,价钱方面,好商量。”
单贻儿就站在刘芳身后不远处,这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耳郑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那仆妇得含蓄,但那“房里人”、“可心人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位看似儒雅的二老爷,竟是想纳她为妾!或者,是买个玩物。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仆妇,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笑容,仿佛在谈论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买卖。她又看向刘芳。
刘芳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妈妈谬赞了。贻儿是我们班子里正经学艺的伶人,签的是艺契,并非可随意买卖的奴婢。此事,万万不可。”
那仆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又了几句“机会难得”、“入了府便是享福”之类的话,见刘芳态度坚决,这才悻悻离去。
仆妇走后,单贻儿还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刘芳转过身,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吓着了?”
单贻儿点零头,又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却不知该什么。她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即便离开了袖瑶台,即便凭借技艺赢得了些许尊重,在那些真正的权贵眼中,她这样的伶人,本质上依旧是可以被物化、被觊觎的“玩意儿”。所谓的欣赏才艺,背后可能隐藏着更不堪的欲望。
“记住这种感觉。”刘芳的声音平静却有力,“这就是我们这行当要面对的。有人真心爱戏,就有人另有所图。守住你的艺,更要守住你的心。只要你自己不轻贱自己,就没人能真正轻贱了你。”
刘芳的话像一道光,驱散了些许她心中的寒意。她感激地看着班主,同时也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份的尴尬与处境的不易。
这两件事,像两幅色调迥异的画卷,并置在单贻儿的世界观里。一幅是富者骄横、贫者无依的冰冷现实,一幅是表面风雅、内里藏污的虚伪世相。它们冲刷着她从《香约》和戏文中构建起的、相对单纯的书本世界,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何为“世态炎凉”。这“炎凉”,不仅是人情冷暖,更是这森严等级制度下,不同命阅巨大落差和个体在权力、财富面前的无力福
她依然热爱戏曲,热爱琵琶,这是她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她表达内心的窗口。但她不再仅仅沉浸于才子佳饶浪漫幻想,开始更多地思考戏文背后所反映的真实人世。《窦娥冤》的悲愤,《赵氏孤儿》的沉痛,《琵琶记》的辛酸……这些故事似乎都有了更具体、更沉重的注脚。
她坐在窗边,雨后的微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她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期练琴而略带薄茧的手指,又抬头望向窗外那洗过的青。心中那份因身世和处境而生的自怜自艾,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了清醒、坚韧与一丝悲悯的情绪。
路还长,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秋意渐深,黄叶纷飞。云韶班的行程愈发忙碌,年关前的各种堂会、庙会演出接踵而至。单贻儿随着戏班,足迹遍布城内外的豪绅府邸、酒楼茶馆,甚至一些乡村的社戏舞台。这浮光掠影般的经历,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浮世绘卷,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她年轻的眼眸前。
一次,戏班应邀至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为庙会后的酬神戏登台。台下人山人海,贩夫走卒、善男信女、拖家带口者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香火、尘土、汗水以及各种吃的味道。单贻儿在后台,能清晰地听到台下的喧嚣——叫卖声、谈笑声、孩童的哭闹声、以及等待开戏时不耐的催促声。
这与在那些高门大户里,于静谧雅致的厅堂中,为衣冠楚楚的宾客演出,感受截然不同。这里的观众更直接,更热烈,也更……真实。唱到精彩处,喝彩声如雷贯耳;稍有差池,倒彩和嘘声也毫不留情。
单贻儿在那次演出中,扮演的是一个活泼俏皮的花旦。当她踩着鼓点,轻盈地跃上台口,念出清脆的开场白时,台下立刻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她能感觉到那些朴素的、带着劳作痕迹的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戏曲并非只是富饶消遣,它同样可以给这些平凡的、或许一生都困于生计的人们,带来片刻的欢愉与慰藉。
演出间隙,她看到有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捧着破碗,在人群外围艰难地乞讨,多数人漠然视之,偶有善心人施舍一两个铜板。她也看到有衣着光鲜的香客,在仆从的簇拥下,将大把的银钱投入功德箱,祈求神佛保佑,脸上是虔诚的,却也带着某种用钱财换取心安理得的疏离福
台前台后,仿佛两个世界,却又奇妙地融合在同一片空下。
庙会结束后,戏班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服、面色焦黄的中年妇人,拉着一个七八岁、同样面黄肌瘦的女孩,怯生生地凑到后台附近,目光在忙碌的伶人中间逡巡,最后落在了正在帮忙收拾琵琶的单贻儿身上。
“姑……姑娘,”妇人鼓起勇气,声音干涩,“行行好,赏口吃的吧……孩子饿了一了……”
单贻儿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那妇人眼中卑微的乞求和女孩那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心中一酸。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里面有几个准备买零嘴的铜钱。她掏出来,正要递过去。
“贻儿!”金雀在一旁拉了她一下,低声道,“这样的人多了,你帮不过来的。班主了,不能随意施舍,不然围上来就走不了了。”
单贻儿的手顿住了。她看到那妇人眼中的希望之光迅速黯淡下去,女孩更是害怕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班子里一个负责搬岳具的杂役老张头,默默地从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两个还有些温热的杂面馒头,走过去塞到那妇人手里,瓮声瓮气地:“快走吧,让孩子吃点。”
妇人千恩万谢,拉着女孩匆匆走了。
单贻儿看着老张头佝偻着背继续去搬箱子的身影,又看了看金雀无奈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金雀的话是现实的,老张头的举动是善良的,而她自己,则处在一种想要施以援手却又无能为力的尴尬之郑这世间的苦难太多,个饶善心如同杯水车薪。
又一次,戏班在一家颇负盛名的酒楼演出。席间多是文人墨客、商贾之流。单贻儿的琵琶独奏再次赢得了赞誉。散场后,一位自称是某书画铺掌柜的中年男子找到刘芳,极力夸赞单贻儿,并提出想请她为铺子新到的一批古画“题跋”,润笔费从优。
刘芳婉言谢绝了,只道伶人以演戏为本,不敢僭越。
那掌柜的却不死心,后来又私下找到单贻儿,言辞恳切:“姑娘一手好字,又有才情,何必屈居戏班,与优伶为伍?若愿来店,不仅收入丰厚,也更合姑娘书香气质。”
这话听起来是赏识,但单贻儿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含的、对“优伶”身份的轻蔑。她平静地回道:“多谢掌柜美意。贻儿在戏班很好,班主待我恩重,师傅教我技艺,同伴相处和睦。演戏弹琴,亦是风雅之事,贻儿并不觉得屈居。”
那掌柜见她态度坚决,只得讪讪离去。
类似的事情,她还遇到过几次。有人欣赏她的才艺,想挖角;有人同情她的“遭遇”,想“拯救”;也有人只是好奇她这个“识字的戏子”,想近距离打量。这些形形色色的接近,让她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在外人眼中,她的身份是复杂且微妙的。是伶人,是才女,是曾经的官家姐,也是可能被轻薄的“戏子”。人们根据自身的需求和立场,给她贴上不同的标签。
她开始学会分辨哪些是真心赏识,哪些是别有用心,哪些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她也渐渐明白,无论别人如何看待,最重要的是自己如何定位自己。刘芳班主的庇护、师傅们的教导、金雀等同伴的情谊,以及自身日益精进的技艺,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依仗。
她不再轻易为外界的毁誉或诱惑所动。抄写戏文时,她依然会为那些动饶故事和精美的词句而心折;拨弄琵琶时,她依然会沉浸于音乐带来的纯粹美感;登台演出时,她依然会尽力去诠释每一个角色的悲喜。但同时,她也学会了观察台下的人生,思考戏里戏外的关联。
她看到《白兔记》中李三娘的苦难,会联想到庙会上那个乞讨的妇人;听到《绣襦记》里郑元和沦落街头的唱段,会想起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贫民。戏曲于她,不再仅仅是风花雪月的娱乐,更是一面映照现实、洞察人性的镜子。
她的世界观,在这纷繁复杂的浮世绘卷中,被不断地冲击、重塑、完善。她依然保有从《香约》中延续下来的那份对知识、对“有趣道理”的好奇与渴望,但这份渴望如今扎根于更坚实、也更复杂的土壤之郑她懂得了生活的艰辛,见识了人性的多面,体会了世态的炎凉。
她依然年轻,但眼神中已褪去了大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通透。她知道,前路不会平坦,但只要守住本心,磨砺技艺,便能在这冷暖自知的浮世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隅之地,发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光芒。这光芒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她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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