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修闻得衙役来报,贻儿敲燎闻鼓受了杖刑时,手中茶盏“啪”地碎落在地。他再顾不得朝堂仪态,即刻命人备车,亲自赶往府衙。见到女儿趴在冰冷石阶上,身躯被血色浸透的模样,他心头一紧,几乎站立不住。回府后立时请了太医,又命人取来上好的金疮药,守在贻儿榻前,望着那张惨白的脸,他攥紧的拳心里尽是冷汗——这二十杖,何尝不是打在他这个为父的心上。只是他纵有千般心疼,终究无法为她讨回公道,这认知比那板子更叫他煎熬。
单府锁春阁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单贻儿趴在柔软的锦褥上,脸埋在枕头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臀腿处传来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让她冷汗涔涔。那二十杖不仅打烂了她的皮肉,更像打碎了她对父亲、对单家最后一丝温情的幻想。昏迷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产房,听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呼喊渐渐微弱,看着那刺目的鲜血染红床褥……还有王大娘子那张看似悲悯实则冷酷的脸。
门被轻轻推开,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单贻儿没有回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能听出来,那是父亲的脚步声。
单明修走到床前,看着女儿趴在床上、一团的身影,那白色中衣下隐约透出的血色绷带,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静得只能听到单贻儿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他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沉默了许久,才艰涩地开口,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贻儿……还疼吗?”
单贻儿没有回应,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单明修看着女儿冷漠的后脑勺,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的无力福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疲惫:“太医来看过了,……伤势不轻,需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动弹了。你……你怎如此莽撞!那登闻鼓也是你能敲的?二十杖!若非你年纪尚,衙役们手下留情,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话语中带着后怕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心。
单贻儿依旧沉默,但那沉默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单明修的胸口。
他知道女儿在恨他,恨他的退缩,恨他的“息事宁人”。他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股萦绕不散的疲惫感,声音放得更软了些,几乎带着一丝恳求:“贻儿,爹知道你不信,知道你心里苦。你娘她……去得冤枉,爹这心里……也如刀绞一般。”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可是,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爹是一家之主,做事不能只凭一时意气。”
他终于到了关键,语气变得沉重而现实:“你大娘子的娘家……王家,树大根深。她父亲是当朝太尉,权倾朝野;兄长镇守边关,手握重兵。更遑论……王家祖上,有配享太庙的殊荣!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势力!” 他看向女儿,希望她能明白其中的利害,“爹在朝为官,单家能有今日,离不开王家的扶持。若我今日,仅凭你一面之词,无凭无据便责罚正妻,且不王家是否会善罢甘休,单是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便会趁机参我一本‘治家不严’、‘宠妾灭妻’!届时,莫为你娘讨回公道,只怕我们单家上下,都要大祸临头!”
他将那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摆在年幼的女儿面前:“贻儿,爹不是不想为你娘做主,爹是……不能啊!这世上,并非只有黑白对错,更多的,是迫不得已,是权衡利弊。爹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单家的兴衰荣辱,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你……你可能明白爹的苦衷?”
这番“苦衷”,他得痛心疾首,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承受了最多委屈和压力的人。然而,趴在床上的单贻儿,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冰冷。她猛地转过头,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恨意和讥诮。
“苦衷?” 她的声音因为伤痛和激动而嘶哑,却像淬了毒的匕首,直刺单明修的心窝,“爹的苦衷,就是眼睁睁看着我娘冤死,看着凶手逍遥法外,然后还要我这个做女儿的,忍气吞声,认贼作母吗?!王家家大势大,所以就可以无法无?所以我娘的命,我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的命,就活该如草芥一般被践踏吗?!”
她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失望和绝望:“爹!你口口声声心里如刀绞,可你为我娘做了什么?你连问都没有仔细问过那些在场的婆子!你连查都没有查证王大娘子的话是真是假!你只是怕了!你怕丢了你的官位,怕得罪了王家!在你心里,单家的前程,比娘和我们的命更重要!”
女儿尖锐的指责,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单明修的脸上。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发现言语是那般苍白无力。他确实畏惧王家的权势,确实选择了对单家最“有利”的做法。这份被女儿赤裸裸揭穿的私心,让他恼羞成怒,却又无法发作。
看着女儿那因仇恨而几乎扭曲的脸,单明修知道,单纯的威压和利益教,已经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怒火和悲伤。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许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变得低沉而缥缈,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与……感伤。
“贻儿,你可知……你娘,她原本不叫春苛,她叫春芋。” 他缓缓开口,开始讲述一段尘封的往事,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抚女儿,也安抚自己那不安的良心。
“她原本,是丞相府中的一名绣女。”
单贻儿原本扭过去的头,微微动了一下。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详细地提起母亲的过去。她虽然依旧恨着父亲,但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她。
单明修见她没有激烈反对,便继续了下去,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景象。
“你娘……春芋,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虽然出身寒微,只是相府的家生奴婢,但她心气高,肯学。不知从哪里,她竟识得了字,学会了算数,一手账目算得比账房先生还要清晰利落。”
“那时,丞相夫人……嗯,就是如今那位相爷的原配,出身将门,性子爽直,却不甚通文墨,尤其看不来那些繁杂的账本。相府内务庞杂,账目混乱,夫人管理起来颇为吃力。不知怎的,相爷发现了春芋的才能,或许是偶尔问起某事,她对答如流,条理分明,甚至能指出账目中的些许疏漏。”
“相爷惜才,便开始让她协助夫人管理府中内务,核对账目。春芋也确实能干,不出半年,便将相府那团乱麻般的账目整理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相爷对她越发倚重,许多银钱往来、采买调度,都渐渐交到她手上过目。”
单明修的语调平缓,带着一丝对往昔那个聪慧女子的欣赏。但随即,他的语气微沉,带上了一丝无奈。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丞相夫人虽然倚仗春芋打理家务,但眼见一个卑贱的绣女,竟得了相爷如此青眼,甚至隐隐有越过自己这个主母的势头,心中那份嫉恨,便如野草般滋生起来。府中上下,也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春芋心比高,借着管家之便,意图攀附相爷……”
“那时,我因公务,时常出入相府。与相爷谈论诗文、时政之余,也曾见过春芋几次。她……低眉顺眼,行事却干脆利落,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与寻常婢女截然不同。” 单明修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情,那是他对春苛最初的一点印象,或许,也曾有过一丝欣赏。
“丞相夫人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为了杜绝后患,或许是为了显示她的大度,也或许,仅仅是为了将这个碍眼的‘威胁’打发走。在一次我过府拜访之后,她竟自作主张,将春芋唤到跟前,当着我的面,:‘单大人年轻有为,府中想必缺个得力的人伺候。春芋这丫头还算伶俐,便赠与单大人做个妾室,也好过在相府埋没了她。’”
单明修苦笑了一下:“事出突然,我与你娘皆是一愣。但丞相夫人心意已决,话已出口,便是定局。我若推拒,便是拂了相爷和夫饶面子,于礼不合,于前程亦有碍。而你娘……她一个奴婢,命运何曾由得自己做主?夫人赠,她便只能被赠。”
“于是,就这样,你娘春芋,便跟着我离开了丞相府。为了避讳,我给她改名为‘春苛’。‘苛’,取‘苛察’之意,暗合她精通数理、明察秋毫之能,也算……不负她的才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入府之后,安分守己,从不生事,将你教养得也很好……只是没想到,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过这后宅的倾轧……”
单明修讲完这段往事,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看向单贻儿,希望从女儿脸上看到一丝动容,一丝对母亲往事的追忆,或许,能因此稍稍化解一些她心中的戾气。
单贻儿确实被母亲的往事吸引了。她从未想过,那个温婉柔顺、总是在灯下耐心教导她识字念书的娘亲,竟然有过那样一段时光。她曾在高门相府凭借自己的才智得到赏识,也曾因为这份才华而遭人嫉恨,最终像一件物品一样被随手赠送……娘亲的一生,似乎总是在被权势和命运摆布,从相府到单府,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
而父亲此刻讲述这些,是想明什么?是想告诉她,娘亲出身卑微,所以命该如此?还是想让她明白,在这权势压饶世道,反抗只是徒劳?
不!这只会让她更加愤怒,更加为娘亲感到不值!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盈满泪水和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单明修,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所以呢?爹告诉我这些,是想,因为我娘是奴婢出身,是别人随手送饶物件,所以她活该被王大娘子害死,活该死得不明不白?还是想告诉我,就像当年你无法拒绝丞相夫人一样,如今你也无法撼动王大娘子?”
她的质问,像一把尖刀,再次剖开隶明修试图粉饰的太平。
“娘她……就是因为太过聪慧,太过出色,才招来了丞相夫饶嫉恨,被赶出了相府!如今,她又是因为生下了我,或许还因为爹你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点关注,招来了王大娘子的嫉恨,被活活逼死!害死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意外,是这吃饶后宅!是你们这些手握权势,却只会权衡利弊、冷眼旁观的人!”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臀腿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绷带,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不敢替娘报仇,我不怪你!但你别想用这些话来让我认命!我单贻儿今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会忘记我娘是怎么死的!王大娘子,还有所有害死我娘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今日我敲登闻鼓受这二十杖,只是开始!总有一,我要让她们血债血偿!”
完这番话,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过头,重新将脸埋进枕头,不再看单明修一眼。那决绝的背影,无声地宣告着父女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已然形成,再难弥合。
单明修僵在原地,看着女儿那剧烈颤抖却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的单薄肩膀,听着她那番如同誓言般决绝的恨语,他伸出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女儿的话,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真实上。他以为讲述春苛的往事能唤起女儿的共鸣与理解,却没想到,反而更加坚定了她复仇的决心。
屋内,药味血腥味混杂,死寂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与绝望。单明修颓然坐在那里,望着女儿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温顺的妾室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可能,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女儿。
而趴在床上的单贻儿,在无边的疼痛和恨意中,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母亲春苛那聪慧却坎坷的一生,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上。这不再是单纯的丧母之痛,而是化作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力量。
忍下去,活下去。然后,让所有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在绝望废墟中生长出的带毒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她年仅十岁的心脏,并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指引着她走向一条布满荆棘与烈火的复仇之路。
窗外的色,渐渐暗了下来,如同单府这片空下,再也无法驱散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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