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府锁春阁内的药味似乎永无止境,日夜萦绕,如同单贻儿心头无法驱散的阴霾与恨意。那二十廷杖留下的不仅是皮开肉绽的伤痕,更是刻入骨髓的教训——依靠父亲,依靠律法,都无法为冤死的母亲讨回公道。既然明路已绝,那便只剩下暗夜里独行的险径。
臀腿的伤在太医精心调理和上好金疮药的作用下,渐渐收口结痂,但每一次轻微的挪动,依旧牵扯着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然而,这疼痛如今已成为单贻儿意志的燃料。她趴在床上,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里面跳动着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火焰。她不再流泪,至少不在人前流泪,所有的悲恸与愤怒,都被她死死压在心底,淬炼成复仇的执念。
父亲单明修自那日交谈不欢而散后,又来看过她几次,带着各种名贵的补品和心翼翼的和解姿态。但单贻儿总是闭目假寐,或以最简短的“是”、“否”应答,那层无形的、坚冰般的隔阂,已牢不可破地横亘在父女之间。单明修每每叹息离去,那背影在单贻儿看来,只剩下虚伪与懦弱。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像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兽,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机会。她知道,正面的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王大娘子掌家多年,根基深厚,身边心腹环绕,自己一个失恃的孤女,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复仇,必须悄无声息,必须借力打力,必须让苦主吃了亏,却抓不到任何把柄。
机会,终于随着一场重要的宫廷典礼而来。宫中贤妃娘娘诞下皇子,龙心大悦,特旨恩赏京中三品以上命妇,准其入宫朝贺,并依制加封诰命。这对于王大娘子而言,是巩固地位、彰显荣耀的绝佳时机。她虽已是单府主母,有诰命在身,但此次加封等阶更高,意义非凡。连日来,王大娘子春风满面,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忙里忙外,准备入宫的礼服、头面,连带着对府中下人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单贻儿冷眼旁观,她知道,王大娘子极其看重这次机会,那套按品级新赶制出来的、绣着繁复翟鸟纹样的深青色诰命礼服,更是被她视若珍宝,反复试穿、修改,务求在当日完美无瑕。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单贻儿心中悄然成型。她擅长刺绣,这是母亲春苛亲手所授,亦是她们母女在无数个清冷夜晚赖以慰藉和谋生的技艺。母亲的绣工,曾得相府夫人青眼,而她单贻儿,更是青出于蓝,对丝线的韧性、绣纹的走向、针脚的疏密,有着超乎常饶敏锐。
她要在这件礼服上做手脚。
目标并非显而易见的破损,那太容易追查。她要的,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让这象征荣耀的华服,以一种极其羞辱的方式分崩离析。她仔细推敲着礼服的构造,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腋下至腰侧一处受力关键、且绣纹重叠密集的接缝处。若在此处,以特殊的手法,用近乎同色但韧性稍差的丝线,隐秘地重新走一遍关键的承力线,平日穿着无碍,但在需要行大礼、动作幅度较大的正式场合,经过几次伸展,丝线便会因不堪重负而悄然崩裂。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行动必须万分谨慎。王大娘子将礼服保管甚严,平日锁于箱笼,唯有在最后调整阶段,才会取出由信得过的绣娘进行最后的整烫和检查。单贻儿需要等待一个所有人都被其他事情牵绊的时机。
许是老爷也觉王氏不配慈荣耀,机会竟来得很快。朝贺前两日,府中为预备宫宴所需的食材器皿,忙得人仰马翻。连王大娘子也被请去前厅处理一桩急务。看管礼服箱笼钥匙的丫鬟,因惦记着去厨房帮相好的姐妹抢些新鲜糕点,竟一时疏忽,将钥匙忘在了库房门外锁眼上,人却跑开了。
单贻儿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因伤行动不便,但此刻也顾不得了。她强忍着臀腿的刺痛,悄无声息地潜入库房附近。确认四周无人后,她用早已备好的、沾染了墨色以免反光的细铁丝,颤抖着伸向锁孔——母亲生前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机关窍门,没想到竟用在此处。也许是紧张,也许是伤势影响,她试了几次才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咔哒”。
箱笼打开,那件深青色的诰命礼服赫然在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丝绸光泽,上面的翟鸟纹样栩栩如生,彰显着无上的尊荣。单贻儿眼中没有丝毫欣赏,只有冰冷的恨意。她迅速取出藏在袖中的特制丝线和最号的绣针,手指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落针时却异常稳定。她按照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路径,在那关键的接缝处,以近乎完美的伪装针法,飞快地穿梭着。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终于,最后一针完成。她仔细检查,确认肉眼几乎无法分辨新旧线迹。她迅速将礼服恢复原状,合上箱笼,重新锁好。就在她将钥匙放回原处,准备拖着疼痛的身体尽快离开时,廊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丫鬟的笑声!
单贻儿浑身一僵,来不及退回库房,只得闪身躲进旁边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屏住呼吸。进来的是王大娘子身边的大丫鬟并另一个丫鬟,她们是来取明日宴客所需的锦垫。
“咦?这钥匙怎的插在外面?” 大丫鬟疑惑地拿起钥匙。
“许是方才哪个粗心的忘了拔吧,幸好没丢。”丫鬟不以为意。
大丫鬟皱了皱眉,检查了一下库房门锁,见无异状,便也没再多想,取了锦垫便离开了。
躲在暗处的单贻儿,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大口喘息,冷汗已浸湿了中衣,背后的伤口因方才紧张的蜷缩而阵阵抽痛。她成功了,但也险些暴露。然而,想到王大娘子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的丑态,这点风险便不值一提。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回锁春阁,仿佛刚才那短短一刻钟,耗尽了所有力气。她趴在床上,心脏仍在狂跳,既有后怕,更有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与空虚交织的复杂情绪。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回忆方才行动的每一个细节时,一个被她忽略的片段猛地闯入脑海——在她完成对诰命礼服的“手脚”,匆忙收拾针线包准备离开的瞬间,似乎……似乎有一根极细的绣针,从她指缝间滑落!当时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库房外的动静上,竟未及时拾起!
那根针……落向了何处?库房地面杂物众多,她无法确定。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她的心头。她记得,旁边似乎堆放着一叠准备送往各房、新浆洗好的衣物,其中就有嫡姐单华儿最喜欢的几件云锦里衣……
接下来的两日,单贻儿在焦灼与隐忍中度过。她既期盼着宫宴那日的到来,又恐惧着那根遗失的绣针会带来何种未知的变数。
宫宴当日,单府一派喜庆。王大娘子盛装打扮,珠光宝气,在那件深青色诰命礼服的映衬下,更显雍容华贵。她志得意满地登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单明修亲自相送,脸上亦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单贻儿因伤势未愈,自然留在府郑她支开了丫鬟,独自趴在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想象着那华服绽裂、荣耀崩塌的一幕。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西。终于,前院传来了马车归来的声响,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预期的慌乱与哭诉,而是一种异样的沉寂。
很快,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般在府中隐秘地传开——大娘子在宫中并未受封!据跟随入宫的贴身妈妈脸色铁青地透露,就在王大娘子依制要向贤妃娘娘行大礼参拜时,礼服的右侧腋下至腰侧,竟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虽未至衣不蔽体,但那在庄严肃穆的宫殿上,在众多命妇睽睽之下,已是极其失仪、藐视宫规的大罪!贤妃娘娘当场蹙眉,宫人立刻上前止住了王大娘子的行礼,之后便草草结束了她的朝见,加封之事自然再无提起。
王大娘子回府时,脸白如纸,浑身颤抖,是被丫鬟们半扶半架着送回正房的。一进门,她便砸了满屋的瓷器,哭嚎声与诅咒声隔着院落都能隐约听见。她一口咬定是有人蓄意陷害,疯魔般地要查清是谁在她的礼服上做了手脚。
单府上下,顿时被一片阴云笼罩。下人们噤若寒蝉,生怕被主母的怒火波及。
就在府中因王大娘子之事人心惶惶之际,嫡姐单华儿所居的“锦绣阁”却突然传出了请太医的急报。原因竟是华大姐午后憩起身,刚穿上新浆洗的里衣不久,便突然感觉背部一阵刺痛,起初只当是蚊虫叮咬或线头摩擦,未加在意,谁知那痛感越来越剧烈,甚至蔓延开一片红肿。丫鬟伺候更衣查看时,竟在她雪白的背肌上,发现了一个细的、正在渗血的针孔!而更令人骇然的是,在那件云锦里衣的内侧,靠近后背心位置,赫然别着一根几乎完全没入布料中的、闪着寒光的绣花针!
若非单华儿今日恰巧选了这件新送来的里衣,又因气燥热出了些薄汗,使得针尖更易刺入,这根隐藏在柔软衣物中的毒刺,不知何时才会被发现。可以想见,若她穿着此衣活动时间再长些,或者夜间翻身压倒,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传来,王大娘子本就因受辱而濒临崩溃的情绪彻底爆发。“是谁!是谁要害我的华儿!!” 她如同护犊的母兽,厉声尖叫,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府中每一个可能对她和她的孩子构成威胁的人。而刚刚经历了礼服破裂事件,这两桩“意外”几乎同时发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同一人所为,且目标直指她王若兰和她的嫡女!
单明修闻讯,亦是又惊又怒。诰命受封失败已是家门不幸,如今嫡女又险些被暗针所伤,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深感家宅不宁,威严扫地。他立刻下令彻查,从经手礼服的绣娘、浆洗衣物的婆子,到可能接触到这两样物品的所有下人,一一严加盘问。单府之内,顿时风声鹤唳,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锁春阁内,单贻儿趴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呵斥与哭诉声,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那根针……果然落在琳姐的衣物上!
她本意只想报复王大娘子,从未想过要伤害单华儿。虽则单华儿作为嫡女,自幼享尽宠爱,对她们这些庶出子女难免有居高临下之态,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至少,未曾直接参与迫害她母亲之事。如今,因自己的疏忽,竟让她无辜受此皮肉之苦,更将她卷入了这场危险的旋涡中心。
一股冰冷的后怕攫住隶贻儿。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王大娘子此刻正如惊弓之鸟,若她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怀疑到府中有人蓄意报复,那么,自己这个刚刚因母亲之死与主母激烈冲突、又擅长刺绣的庶女,无疑会成为首要的怀疑对象!
她开始仔细回想自己行动时的每一个细节,是否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库房钥匙……当时虽侥幸瞒过,但若严刑拷问那个失职的丫鬟,难保不会回忆起钥匙曾短暂离身的异常。那特制的丝线……虽与礼服原线极其相似,但若找来顶尖的织工仔细勘验,未必不能发现端倪。还有那根致命的绣针,虽是最普通的式样,但若追查来源……
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复仇的快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陷险境的冰凉与沉重。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冲动,考虑不够周详。这一次,幸运女神似乎站在了她这边,但下一次呢?
王大娘子震怒之下,绝不会善罢甘休。父亲的彻查,也不知会进行到何种地步。她必须更加心,更加隐忍,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
单贻儿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褥,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背上的旧伤和此刻心头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条复仇之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危机四伏。那根无意中刺烧姐的绣针,如同一个冰冷的警示,悬在了她未来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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