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的皮鞋踩过井积水时，带起的水花溅在青砖缝里的青苔上。雨丝斜斜地织着，将石库门的黑瓦染成深墨色，二楼苏蘅卿窗棂透出的昏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片摇晃的光晕，像块被揉皱的蜜色绫罗。
“沈先生深夜到访，不怕引人非议？”苏蘅卿的声音从客堂间传来，隔着雕花木门，带着点被雨水泡软的温吞。沈砚洲推开门时，看见她正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捏着枚银针，绣绷上的兰草才刚起了个头，线脚却已细密得像春蚕食桑。
他解下淋湿的呢子大衣，搭在门后的衣帽架上。衣架是酸枝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挂钩上还挂着顶素色绒线帽，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不熟练的手。“苏姐既肯开窗留灯，想必不在乎这些。”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雨气里的煤炉味，是这石库门里独有的烟火气。
八仙桌的漆皮剥落了几处，露出底下的木色。桌上摆着只白瓷茶盏，杯沿沾着点胭脂红，想来是苏蘅卿方才用过的。沈砚洲的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节奏与檐角滴水的声响重合——他是故意算着这个时辰来的，隔壁的张妈总在亥时三刻准时熄灯，斜对门的报童阿福，此刻该在阁楼里鼾声如雷。
“沈先生今日在汇丰银行，似乎遇到了麻烦。”苏蘅卿突然开口，银针穿过素绸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她没抬头，目光落在绣绷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我去送绣活时，看见周经理陪着个穿西装的日本人从里面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沈砚洲的指节顿了顿。他今日确实在银行与日本三井物产的代表起了争执，对方想低价收购他名下的纱厂股份，言语间带着不加掩饰的威胁。这事做得隐秘，连贴身的伙计都不知情，她却能从周经理的脸色里看出端倪。
“苏姐的眼睛，比巡捕房的探照灯还亮。”他端起桌上的凉茶，茶梗在杯底浮浮沉沉。这茶是粗梗的龙井，泡得久了，带着点涩味，却比他平日里喝的雨前龙井更熨帖喉咙。
苏蘅卿终于抬起头，眼底的光比窗棂透进来的月色还清。“在这石库门里住久了，听墙根的本事总是要会点的。”她放下绣绷，起身去灶间添水，蓝布旗袍的下摆扫过青砖地，留下道轻浅的影子，“前日听见沈先生的伙计，纱厂的机器该换了，却迟迟定不下来。”
沈砚洲望着她的背影，灶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肩线。她的旗袍领口别着枚银质梅花扣，扣脚处有细微的磨损，想来是戴了许多年的旧物。“日本人卡着海关，新机器进不来。”他得轻描淡写，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像极了纱厂仓库墙上新添的弹孔。
水开了，壶嘴喷出的白气模糊了苏蘅卿的侧脸。她用粗瓷碗舀出热水，动作慢而稳，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臂，露出截皓白的肌肤，上面有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锐器划过。“我表哥在十六铺码头做事，”她将热好的茶推到他面前，水汽在两人之间凝成层薄雾，“他有批从德国来的旧机器，走的是内河，日本人查得不严。”
沈砚洲的心跳漏了半拍。内河走私是要掉脑袋的生意，她一个绣娘，怎么会认识做这种事的人？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站在石库门的弄堂口，手里拎着个藤编篮子，篮子里的绣品叠得整整齐齐，眼神却像藏着片深潭，看不底。
“苏姐的表哥，倒是神通广大。”他呷了口热茶，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那截疤痕上。那疤痕的形状很特别，像片被揉碎的花瓣，倒让他想起三年前在法租界救过的那个女子，手臂上也有类似的伤。
苏蘅卿的指尖猛地收紧，银镯子撞在碗沿上，发出声清脆的响。“混口饭吃罢了。”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沈先生若信得过，我可以让他牵线，只是价钱……”
“价钱好。”沈砚洲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推到她面前，“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信封很薄，里面却不是钞票，而是张折叠的纸条。苏蘅卿捏着信封的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里面是张照片的边角。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信封塞进蓝布旗袍的内袋，那里贴着心口，能感觉到布料下的温热。
雨势渐渐了，檐角的滴水声变得疏朗。客堂间的挂钟敲了十一下，钟摆的晃动在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窥探者。“沈先生该走了，”苏蘅卿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领口，“再过半个时辰，巡捕就要来弄堂里巡逻了。”
沈砚洲点头，取回搭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穿衣服时，他的袖口扫过衣架，那顶素色绒线帽突然掉了下来，滚到他脚边。他弯腰去捡，却发现帽檐里缝着块的碎镜片，边缘锋利如刀。
“这帽子……”他抬头看向苏蘅卿，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发白。
“是阿福的，他娘走得早，我帮他补补。”苏蘅卿的声音有些发紧，伸手想去拿帽子，却被沈砚洲避开。
他捏着那枚碎镜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镜片上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苏姐的手艺真好，”他将帽子放回衣架，语气听不出喜怒，“连镜片都能缝得这样隐秘。”
苏蘅卿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出话来。她知道，他什么都猜到了。那顶帽子是巡捕房的线人留下的，镜片是用来传递暗号的，而她表哥，根本不是什么码头工人，是法租界里最有名的“拆白党”，专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沈砚洲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却被苏蘅卿叫住。“沈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三井物产的渡边，明日会去百乐门听戏。”
他回头时，正看见她站在灯光里，蓝布旗袍在昏黄中泛着层柔和的光，像幅被时光浸黄的旧画。“多谢苏姐提醒。”他笑了笑，推开门走进雨里。
石库门的弄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皮鞋踩在积水里的声响，一声声，像敲在寂静的鼓面上。走到弄堂口时，他回头望了眼，苏蘅卿的窗还亮着，只是那昏黄的灯光里，似乎多了个晃动的影子，正隔着窗棂，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石库门的黑瓦镀上层银边。沈砚洲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的照片，是三年前那个在法租界被他救下的女子，眉眼间，竟与苏蘅卿有七分相似。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苏蘅卿正站在客堂间的八仙桌旁，拆开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张她的照片，背景是去年秋的龙华寺，她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站在红墙下，笑得眉眼弯弯。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行字：“三年前的龙华，多谢姑娘赠伞。”
苏蘅卿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自己，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她在龙华寺避雨，遇到个被日本人追杀的年轻男子，她将自己的伞给了他，看着他消失在雨幕里。那时他穿着件黑色的学生装，袖口沾着血，眼神却亮得像星子。
挂钟又敲了一下，已是子时。苏蘅卿将照片心翼翼地夹进那本绣谱里，绣谱的最后一页，夹着半片干枯的梅花，是那年从龙华寺折来的。她走到窗边，看着沈砚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无声的线，悄悄缠上了她的心。
石库门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电车驶过的叮当声，在这沪上的烟雨中，织成了段无人知晓的序曲。而那枚藏在绒线帽里的碎镜片，正反射着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客堂间八仙桌下，那道被青砖掩盖的暗格——里面，藏着把上了膛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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