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的清晨总被老虎灶的吆喝声撕开。沈砚洲拿着报纸站在二楼露台,指尖捏着的版面边缘已被水汽浸得发皱——《申报》社会版角落里,三井物产的渡边正站在百乐门门廊下,身边依偎着个穿红旗袍的女子,照片下的字写着“中日商界联谊,共话沪上繁荣”。
露水顺着露台的铸铁栏杆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的水洼。沈砚洲低头时,正看见苏蘅卿提着藤篮从楼下经过,篮沿露出半截素色绣绷,针脚在晨光里泛着银光。她今换了件月白色旗袍,领口的梅花扣换成了珍珠的,想来是去给法租界的洋太太送绣活。
“苏姐早。”他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苏蘅卿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抬头,只隔着雕花栏杆应了声“沈先生早”,藤篮的提手在她腕间转出个轻浅的弧。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旗袍下摆——昨日还平整的布料,今日膝盖处多晾细密的褶皱,像是跪过粗糙的地面。他想起昨夜巡捕房的卡车在弄堂口停留过,车灯扫过苏蘅卿家的后窗时,有个黑影从后墙翻了出去,动作快得像只夜猫。
报纸上的新闻突然变得刺眼。渡边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玉扳指,款式与三年前沈砚洲在法租界截获的那批走私文物里的一模一样。那时他还只是个热血学生,跟着同学在码头埋伏,却被巡捕当成乱党追捕,是个穿蓝布衫的女子扔给他一件沾满皂角香的外衣,让他混过了盘查。
“沈先生的报纸,若是看完了,可否借我瞧瞧?”苏蘅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已走到弄堂口,藤篮放在脚边,正弯腰系松开的鞋带。晨光落在她的发顶,碎发间别着根骨簪,簪头的兰花缺了片花瓣。
沈砚洲卷了报纸扔下去,纸卷在空中划过道弧线,被她稳稳接住。“上面有百乐门的戏单,”他故意,“听渡边先生很喜欢《贵妃醉酒》。”
苏蘅卿展开报纸的手指顿了顿。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带着做针线活的薄茧,此刻正按在渡边的照片上,指节微微泛白。“洋饶酒会,唱不惯昆曲。”她叠起报纸塞进藤篮,转身时,月白色旗袍的后襟扫过墙根的青苔,留下道浅痕。
沈砚洲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忽然注意到露台上的花盆倒了,泥土里混着几片撕碎的信笺,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只能辨认出“码头”“今夜”“货”几个字。这花盆是苏蘅卿上周送来的,是她表哥从乡下带来的兰花,如今花没养活,倒藏了这些东西。
纱厂的伙计阿贵在楼下候着,见他下来,赶紧递上杯热豆浆:“先生,厂里的机器又出问题了,王师傅少了个德国进口的齿轮,找遍了十六铺都没现货。”
沈砚洲接过豆浆,杯壁的热度烫得指尖发麻。他想起苏蘅卿昨日的内河走私,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弄堂深处——苏蘅卿家的后门虚掩着,门轴处新抹了桐油,发出清苦的香气。
“进来吧。”苏蘅卿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像是早知道他会来。客堂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两碗阳春面,葱花还浮在汤面上,显然是刚出锅的。她正坐在绣绷前穿线,银线穿过针眼的瞬间,阳光恰好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苏姐料事如神。”沈砚洲在桌旁坐下,面条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注意到桌腿边有个不起眼的布包,露出半截金属,泛着冷光,像是……枪管的形状。
“沈先生的纱厂,离不了那齿轮。”苏蘅卿推过来一碟酱萝卜,瓷碟边缘有个的缺口,“我表哥,今夜子时,有批货从苏州河运过来,其中就有你要的型号。”她的银针突然刺破手指,血珠滴在素绸上,晕开个极的红点,像粒被揉碎的朱砂。
沈砚洲的筷子停在半空。苏州河的走私码头归“青帮”管,日本人最近盯得紧,这个时辰交易,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你表哥肯冒这个险?”
“他欠我个人情。”苏蘅卿吮了吮指尖的血,眼神忽然飘向墙上的挂历,红笔圈着个日期——正是三年前法租界那场骚乱的日子。“三年前,他在码头被巡捕追,是位穿黑学生装的先生救了他,还把自己的怀表当了,给了他跑路的钱。”
沈砚洲的心猛地一跳。那怀表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表盖内侧刻着个“沈”字。他一直以为那怀表早就被巡捕没收了,没想到……
“你表哥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九,”苏蘅卿的针脚突然乱了,“在十六铺扛大包,别人都叫他九哥。”
沈砚洲放下筷子。陈九这个名字,他在纱厂的工人名册里见过,上个月刚因“寻衅滋事”被巡捕房抓过,是他托人保出来的。那时的陈九瘸着条腿,是被日本饶狼狗咬赡,眼里却燃着股不服输的劲。
“今夜的交易,我自己去。”沈砚洲站起身,长衫的下摆扫过桌腿,带倒了那碟酱萝卜,酱汁溅在布包上,露出更多的金属——果然是把枪,枪身缠着防滑的布条,布条上有淡淡的皂角香。
“你去不得。”苏蘅卿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枪身还冷,“日本人在码头布了暗哨,专等你这样的实业家上钩。他们要的不是你的纱厂,是你手里的内河航运图。”
沈砚洲的瞳孔骤然收缩。内河航运图是他父亲留下的,标注着沪上所有隐蔽的码头和水道,是对抗日本人封锁的关键。这件事,他只告诉过汇丰银行的周经理——难道周经理已经叛变?
“周经理的女儿,昨日进了同仁医院。”苏蘅卿重新拿起银针,血珠在素绸上绣出朵极的梅花,“日本人,只要他拿到航运图,就给孩子最好的医生。”
客堂间的挂钟突然停了,指针卡在三点一刻,像是被谁按住了齿轮。沈砚洲看着苏蘅卿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她为何知道这么多——她的绣活,送遍了沪上的公馆和洋行,那些太太姐的闲谈,巡捕房的密语,都顺着她的针线,织成了张无形的网。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窗外的老虎灶又开始吆喝,声音比清晨时嘶哑了些,像是喊累了。
苏蘅卿放下绣绷,走到墙角的柜子前,从最底层抽出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复杂的水路,用朱砂标着几个红点,正是他父亲的航运图,只是比他手里的那份,多了处标注“暗渠”的水道。
“从这里走,”她指着苏州河下游的个支流,“能绕开所有哨卡,直接到纱厂的后门。齿轮会藏在运煤的驳船里,船头挂着盏马灯,灯芯是蓝色的。”
沈砚洲接过图纸,指尖触到她的温度,像触到了绣绷上的银线。“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苏蘅卿转身去收拾碗筷,瓷碗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冰裂:“沈先生保释陈九时,没要他一分钱。”她的声音很轻,“石库门里的人,记恩。”
离开时,沈砚洲看见苏蘅卿的绣绷上,那朵染了血的梅花旁边,新起了个头,是片兰草的叶子,针脚密得能数清。后门口的桐油味还没散,混着远处电车驶过的叮当声,在弄堂里织成段绵长的调子。
阿贵在外面等得焦急,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先生,周经理刚才派人来,日本人又来催股份的事了,还……”
“知道了。”沈砚洲打断他,展开手里的航运图,阳光透过图纸上的墨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想起苏蘅卿指节上的薄茧,想起她旗袍下摆的褶皱,想起那把缠着皂角香布条的枪——这个石库门里的绣娘,藏着的秘密,或许比沪上的烟雨还要深。
夜幕降临时,沈砚洲站在苏州河的码头边。驳船的马达声从远处传来,船头果然挂着盏马灯,灯芯的蓝光在夜色里像颗星。他握紧怀里的枪,那是苏蘅卿塞给他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齿轮被工人从煤堆里挖出来时,还带着内河的潮气。沈砚洲看着它被装上卡车,突然听见身后有韧语,是陈九的声音:“苏姐,让你提防周经理,他今晚要带日本人抄近路。”
卡车驶离码头时,沈砚洲回头望了眼。夜色中的石库门像头沉默的兽,只有苏蘅卿家的窗还亮着,灯光透过窗棂,在墙上投下她做活的影子,针声仿佛顺着风飘过来,和着报纸翻动的轻响,在这沪上的暗夜里,织成了段无人知晓的守护。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苏蘅卿正坐在绣绷前,将那枚缺了花瓣的骨簪插进头发。客堂间的挂钟被她修好了,指针滴答作响,恰好指向子时——陈九,今夜的码头,会有场“好戏”上演,主角是周经理和渡边。而她的绣绷上,兰草的叶子旁,又添了朵的玉兰花,针脚里藏着的,是沈砚洲怀表内侧那个“沈”字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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