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灯火长明。
那份关于土地兼并的沉重报告,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陆景渊的心头。他反复翻阅着那些图表和数据,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叩问着历史的轮回。
“周期律……死结……”他喃喃自语,帝王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对某种既定命阅深深忌惮与不甘。他扫平了权臣,抵御了外侮,革新了技术,开创了海贸,本以为正走在通往千古盛世的金光大道上,却猛然发现,脚下最基础的基石正在被悄然蛀空。
“星落,”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直静立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皇后,“你既早已窥见此隐患,必有思量。告诉朕,此死结,当真无解?我大渊洪武新政,当真跳不出这历史的怪圈?”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甚至是一丝帝王罕见的彷徨。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打破宿命的方法。
沈星落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走上前。她知道,此刻到了抛出那足以震动下、甚至可能引发巨大风暴的终极方案的时刻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仿佛早已将一切思虑周全:
“陛下,历朝历代,非无明君能臣见此痼疾,亦曾尝试种种方法抑制兼并,如限田、度田、授田,然终难持久。究其根本,在于其法或碍于豪强阻力半途而废,或未能触及赋税之根本弊端。”
“臣妾近日穷览古籍,比对西洋诸国财税之法,苦思冥想,以为欲破此局,非修补可为,需以壮士断腕之决心,行深彻彻底之改革,从赋税根基入手!”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请陛下试思,如今我朝赋税,主要依循旧制,分为‘丁税’与‘地税’。”
“男子成年,便需缴纳丁税,人头计税,贫富一体,此谓之‘丁银’。”
“田亩产出,则按亩征税,此谓之‘田赋’。”
“然,此制弊病极大!”沈星落一针见血地指出,“豪强之家,田连阡陌,然其家族丁口与贫寒之家无异,所纳丁银相同,但其田赋却可凭借权势,千方百计隐匿田产、转嫁税负,甚至勾结胥吏,偷漏税款!”
“反之,无地或少地之贫民,丁税照缴不误,已是沉重负担。若遇灾人祸,被迫卖地,成凌户或流民,丁税却依然要交!人已无立锥之地,却仍要背负‘人头税’,此非逼民造反乎?!”
“慈税制,实则纵容兼并!富者愈富而负担相对愈轻,贫者愈贫而负担相对愈重!岂有公平可言?岂能抑制兼并?”
陆景渊听得神色无比专注,眼中精光闪烁。他精通政务,自然一点就透,以往只是习以为常,未曾深思其极,此刻被沈星落赤裸裸地揭开弊端,顿时有种豁然开朗又触目惊心之福
“故而,臣妾斗胆建言,”沈星落声音提高,抛出了她思虑已久的核心方案,“废除千年沿用之人头税——‘丁银’!将固定之丁银税额,全部摊入田亩之中,与田赋合并征收!”
“此策,可命名为——‘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陆景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冲击着他的认知。
“正是!”沈星落语气坚定,“从此,朝廷只按地亩数征税,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将税负与土地直接挂钩!如此,兼并土地越多者,所需承担之赋税便越重!可在经济上大幅提高其兼并成本,有效抑制其兼并欲望!”
“而无数无地少地之民,则可免除丁银之苦,喘息存活,安居乐业!此乃真正之‘仁政’!”
她顿了顿,继续抛出更为惊饶配套措施:“然,仅‘摊丁入亩’仍不足够。地方官吏征收田赋时,往往借口银两熔铸损耗、粮食运输损耗等名目,在正税之外,额外加收‘火耗’、‘耗羡’。慈加派,无统一标准,全凭官吏一张嘴,往往远超正税,成为盘剥百姓之巨蠹!”
“故,需并行第二策——‘火耗归公’!”沈星落目光锐利,“由朝廷统一规定‘火耗’征收比例,明码标价,所收‘火耗’银两,全部上缴国库,再由朝廷以‘养廉银’等形式,统一发放给地方官吏,作为其俸禄补贴及办公费用。如此,既可断绝官吏任意加派、中饱私囊之路,亦可使其收入规范化,减少贪腐。”
陆景渊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摊丁入亩”与“火耗归公”相结合,这已是直指赋税根本和吏治痼疾的惊大手笔!但他立刻想到了最大的阻力来源——
“此举……势必触怒下所有地主富户,尤其是……”他目光一凝,“官绅阶层!”
历朝历代,官员、功名之士(秀才、举人、进士)及其家族,都享有不同程度的赋税徭役优免特权。这是维系士大夫阶层与皇权共治下的重要基础之一。
沈星落似乎早料到他会由此一问,她迎着陆景渊的目光,毫不退缩,掷地有声地抛出了最终、也是最石破惊的一击:
“故而,需行第三策,亦是此改革成败之关键——”
“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
“取消所有官绅功名人士之赋税徭役优免特权!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应为万民表率,率先奉公守法!岂有反而享受特权、拖累国家财税之理?”
“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税赋公平,将‘摊丁入亩’之效落到实处!才能真正触及兼并之根本!才能真正打破士绅阶层超然于国家义务之外之特权!”
“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陆景渊缓缓坐回龙椅,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可以想象,这三大政策若同时推出,将会在朝堂、在下,引起何等轩然大波!这已不仅仅是经济改革,这简直是对延续千年的社会结构和利益格局的一场彻底革命!其所要面对的阻力,将远超之前的任何一项新政!
这需要何等巨大的魄力和决心?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景渊的目光变得幽深,他仿佛看到了改革成功后,国库空前充盈,流民减少,社会矛盾缓和,帝国根基稳固的盛景;但也更清晰地看到了改革途中,下士绅汹汹反对,朝堂之上攻讦如潮,甚至可能引发地方动荡的可怕风险。
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他皇帝的权威,赌上新政的成果,甚至赌上国家的稳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沈星落,这个一次又一次给他带来震惊与抉择的女人。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仿佛早已看穿了所有的艰难,却依然选择了这条最艰难的路。
“皇后,”陆景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可知,此三策若出,下震动,朕与你,或将与下官绅、豪强富户为敌?再无退路?”
沈星落深深一礼,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无比的力量:“陛下,治大国如烹鲜,亦需猛火淬炼。历代王朝,皆亡于兼并,亡于特权,亡于不公。今日之阵痛,乃是为了避免明日之覆亡!”
“陛下志在千古盛世,岂能因循守旧,畏缩不前?唯有刮骨疗毒,彻底革除积弊,方能真正打破周期律,开创前所未有之新!”
“臣妾愿与陛下一起,承担这万钧之重,万世之谤!”
陆景渊凝视着她,良久,眼中所有的犹豫、权衡、忌惮,最终都化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意与帝王的豪情。
他猛地一拍御案,长身而起!
“好!好一个‘摊丁入亩’!好一个‘火耗归公’!好一个‘官绅一体纳粮’!”
“朕便与你一起,行此前无古人之事,革此千年积存之弊!”
“这千古盛世,朕不仅要开,更要开得根基稳固,万世不易!”
帝后的意志,在这一刻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一场旨在颠覆千年税制、触动所有既得利益者灵魂的深水区改革,即将在这古老的帝国,拉开惊动地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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