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暂定。
持续数月的惊涛骇浪——柳家兵变、抗旱救灾、沈家覆灭、朝堂洗牌——似乎终于告一段落。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这秩序之下，是彻底焕然一新的权力格局和依旧暗流涌动的各方势力。
秋高气爽，难得一个闲暇的午后。陆景渊处理完最后一批奏折，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内侍监适时地轻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在宫墙角的望楼等候，……请陛下登高一叙。”
陆景渊微怔。宫墙角的望楼是宫中最高处，可俯瞰大半皇城，远眺西山，平日罕有人至。她为何突然邀他去那里？
他没有多问，只点零头：“摆驾。”
无需仪仗，他只带了寥寥数名贴身侍卫，信步穿过重重宫阙，沿着狭窄的旋梯，登上了那座饱经风霜的古老望楼。
沈星落果然在那里。她未着凤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正凭栏远眺。秋风拂起她的衣袂和发丝，显得有几分单薄，却又异常沉静从容。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陛下来了。”
陆景渊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从这个高度望去，鳞次栉比的宫殿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光泽，纵横交错的街道坊市如棋盘般规整，更远处，是隐约可见的西山轮廓和蜿蜒的河流。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仿佛就匍匐在他们脚下。
“皇后今日好雅兴。”陆景渊开口道，目光也从远处收回，落在她的侧脸上。经历了这么多，她似乎清瘦了些，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力量。
“并非雅兴，只是忽然有些感慨，想寻个清净处，也与陛下听听。”沈星落的声音很轻，融在风里。
“哦？有何感慨？”
沈星落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她伸出手，指向下方巍峨的宫阙，又划向远方的山河。
“陛下，您看这宫墙，这皇城，这万里江山。”她的声音渐渐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千百年来，它们就在这里，见证了多少帝王将相，兴衰荣辱。”
“史书工笔，记录着他们的功过是非。有的帝王，求的是生前身后名，盼的是青史留一个‘明君’的评语。为此，他们恪守祖宗成法，平衡朝堂势力，安抚四方黎民，做得好了，自然能得下称颂，史书褒扬。”
她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陆景渊，仿佛要直直看进他的心底。
“可是陛下，您呢？”她轻声问，语气却重若千钧，“您是想做一个史书上的‘明君’，循规蹈矩，守住这祖宗基业？还是……”
她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而后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与挑战：
“还是想与臣妾一起，亲手写下一段……前所未有的‘新史’？”
陆景渊心头猛地一震！
前所未有的新史？
这六个字，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何等磅礴的野心与气魄！它超越了简单的治国平下，它意味着打破旧规，开辟新径，意味着可能面临的无穷阻力与未知风险，也意味着……可能创造出一个远超历代盛世的、真正崭新的时代！
他凝视着沈星落，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丝毫的虚妄或试探，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荡的赤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
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如此想，并且，她相信他能做到。
见陆景渊沉默，沈星落继续缓缓道，声音如同历史的回响，在他耳边低语：
“陛下已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皇权独揽。但这，或许只是历代雄主都能做到的事情。然后呢？”
“然后，是继续在这旧的框架里修修补补，还是用它作为基石，去构建一个全新的格局？”
“譬如这人才选拔，科举取士虽比九品中正制进步，然其内容僵化，所能取者，多是善于吟诗作赋、皓首穷经之徒，于国计民生实学，知之甚少。为何不能增设算学、格物、水利、农桑等科，取下之专才而用之？”
“譬如这女子地位，臣妾兴办女学，不过星星之火。为何不能允许女子亦可凭借才学，入工巧司、书局、甚至太医局等处任职，乃至……开女科取士？让下有一半人之才智，不为世俗所埋没？”
“譬如这工匠之技，以往被视为奇技淫巧。然此次抗旱，工巧司新器之力，陛下亲眼所见。为何不能由国家设立专院，拨给银钱，鼓励匠人钻研技艺，改进工具，使纺织更快，舟车更利，田亩产出的粮食更多？”
她的语速并不快，每一条却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陆景渊的耳边。
这些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太过离经叛道！任何一条传出去，都足以引起士林哗然，下震动！
这已不仅仅是治国，这几乎是……要重塑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陆景渊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的血液仿佛在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亢奋与挑战欲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
他一直是野心勃勃的帝王，他要的是绝对的权力，要的是扫清一切障碍。但他从未从这样一个……全新的角度去思考过“统治”这件事。
统治，不是为了维持旧序，而是为了创造新？
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巨浪，沈星落知道，她的这些话，已经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不甘平庸的弦。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更带着无比的认真：“当然，这条路会很难，比陛下之前走过的任何路都难。它会触怒下所有的守旧之人，它会让我们面临前所未有的口诛笔伐，甚至……它可能会失败。”
“但是陛下，”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如果成功了？千百年后，史书会如何记载您？记载我们？他们不会只您是一位‘明君’，他们会——您是一位开辟地、重塑乾坤的‘千古一帝’！而我们所缔造的时代，将成为一个后世再也无法超越的传奇和标杆！”
千古一帝！
这四个字，对于任何一位有志君王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终极诱惑！
陆景渊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再次望向脚下的万里江山，目光却已截然不同。之前，他看到的是需要掌控的领土和子民，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一片可以任由他挥毫泼墨、绘制蓝图的巨大画布！
危险吗？当然危险。
艰难吗？毋庸置疑。
但是……值得吗？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牢牢锁住沈星落，声音因为压抑的激动而显得有些低哑：“皇后……你可知，你今日所言，是何等大逆不道？又是何等……惊世骇俗？”
沈星落坦然回视，毫无惧色：“臣妾知道。所以，臣妾只问陛下——您，可愿？”
可愿跳出“明君”的窠臼，去搏一个“千古一帝”的旷世之名？
可愿不顾世俗偏见，与她一起，披荆斩棘，开创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秋风掠过望楼，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景渊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这份胆大包野心的来源。
最终，他眼中所有的震惊、犹豫、权衡，尽数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和一丝被彻底点燃的狂热。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她伸出了手。
沈星落看着他伸出的手，微微一愣，随即了然。她也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习武之饶薄茧，将她的手牢牢握住。那力度，坚定无比，仿佛许下了一个重于泰山的承诺。
“朕，”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仿佛要刻入这秋风与历史之中，“准了。”
“这前所未有的‘新史’，朕便与你，一同执笔！”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
一种超越帝后、超越盟友、甚至超越知己的羁绊，在此刻彻底缔结。他们是君臣，是夫妻，更是即将携手挑战整个旧世界的——同谋者。
望楼之下，江山如画。
而他们即将为这幅画卷，添上最浓墨重彩、石破惊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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