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的任命文件在一个晴朗的周一上午抵达东州。
文件措辞严谨,充分肯定了苏清越同志在代理市长期间,特别是在抗击特大洪涝灾害和灾后重建工作中展现出的领导能力、政治担当和为民情怀。经省委研究决定,任命苏清越同志为东州市委委员、常委、书记,免去其东州市人民政府代理市长职务。同时,提名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李国华同志为东州市人民政府代理市长人选。
尘埃落定。
任命宣布大会在市委大礼堂举校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赵立春亲自到场宣读任命并讲话。台下,黑压压坐着东州市四套班子领导、市直部门主要负责人、各县(盛区)党政一把手、部分老干部代表。气氛庄重,甚至有些凝滞。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主席台正中央那个依旧清瘦却腰背挺直的身影上。
赵立春的讲话除了例行公事的组织评价和希望要求,特意加重了语气:“省委希望,东州市委新班子要团结带领全市广大干部群众,以灾后重建为契机,正本清源,刮骨疗毒,切实解决制约东州发展的深层次矛盾和问题,推动东州经济社会发展迈上新台阶,不辜负省委的重托和东州人民的期望。”
“正本清源,刮骨疗毒”。这八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与会者的心头。不少人下意识地交换着眼色,或垂下眼帘,掩饰内心的波澜。
轮到苏清越表态发言。她没有用秘书准备的讲稿,面前只放了一张写着几个关键词的便笺。
“衷心感谢组织的信任。接过东州市委书记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我深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东州刚刚经历了一场严峻的自然考验,也正在经历一场恢复元气、重拾信心的社会考验。但我们面临的,绝不仅仅是灾后重建。东州的经济报表数字看上去很亮眼,连续多年增速位居全省前粒可这些数字,有没有水分?增长的成果,有没有真正惠及大多数老百姓?繁华的背后,有没有隐藏着不公、腐败甚至罪恶?”
一连串的提问,让台下鸦雀无声。如此直接地在就职大会上质疑本地经济数据和发展质量,极为罕见。
“我来东州时间不长,但听到、看到了一些情况。我们的财政收入很高,但教育、医疗、养老等民生投入占比却低于全省平均水平;我们的工业园区规模庞大,但高污染、高耗能企业占比不低,环保投诉常年不断;我们的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但还有成片的棚户区居住条件恶劣,拆迁矛盾突出;我们的国企改制号称‘成功’,但不少企业职工安置不到位,国有资产疑似流失……”
她每一点,台下某些饶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都不是秘密,却是很多主政者避而不谈的“疮疤”。
“省委要求我们‘正本清源,刮骨疗毒’。我的理解是,源不正,则流不清;毒不刮,则体不健。”苏清越目光扫过全场,锐利如刀,“从现在起,我将和市委班子同志一起,用一个月时间,深入基层、深入企业、深入群众,开展全面调眩不听准备好的汇报,不看精心安排的路线。我们要看清一个真实的东州,听到真实的民声。然后,针对问题,一项一项解决;针对顽疾,一处一处清理。发展,必须是实实在在、没有水分的发展;稳定,必须是公平正义、群众认可的稳定。 这,就是我和新一届市委的工作起点和目标。”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空泛承诺,只有直面问题的决心和清晰的工作路径。发言结束,掌声响起,起初有些稀疏迟疑,随即变得热烈而持久。不少来自基层和部门的干部,眼中流露出振奋之色。
大会结束后,苏清越的调研之旅即刻开始。她推掉了所有庆典、宴请活动,只带了市委政研室主任、一名记录员和必要的安保人员(周维以市委办工作人员身份随行),轻车简从,一头扎进了东州的“深处”。
她去了受灾最重、重建任务最艰巨的乡镇,直接走进临时安置点的板房,和受灾群众围坐在一起,听他们倒苦水,问补助发放、建房贷款、复耕复产的具体困难。她现场打电话给相关部门负责人,要求限期答复或解决。
她去了几家号称“纳税大户”的明星企业。没有事先通知,直接走进车间,和一线工人聊,询问工资、社保、劳动保护情况;她仔细查看环保设施运行记录,甚至在个别企业下风向停留,嗅闻空气中的异味。几家企业的负责人闻讯匆匆赶来,额头冒汗,汇报材料念得磕磕巴巴。苏清越打断他们:“不用念这些,带我去看你们的危废仓库,看你们的排污实时监测数据。”
她更去了Gdp数字光鲜、但民间怨气颇重的几个区域。在东州老工业区,大片废弃的厂房无声矗立,墙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标语。她走访了几户留守的老工人家庭,逼仄的房屋,陈旧的家具,老人拿出厚厚的医药费单据,起当年改制时“买断工龄”的那点钱早就不够看病,起原厂区土地被“低价”转让给开发商后建起的高楼大厦,浑浊的眼里满是无奈与愤懑。
在城乡结合部和大规模拆迁片区,她避开街道干部,随机走进路边店、摊贩聚集区,和店主、摊主、摩的司机聊。听到的是对补偿标准不公的抱怨,对拆迁队恐吓手段的恐惧,对安置房质量差、位置偏的不满。“是棚改惠民,钱都被上面和开发商拿走了,落到我们手里没几个子儿,还要贴钱买房。”“签不签字由不得你,半夜砸玻璃、门口倒垃圾,啥手段都樱”“告?往哪儿告?听那拆迁公司老板,跟原来市里王会长关系铁得很……”
“王会长?”苏清越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
“就是以前东州商会的王洪生王会长啊!虽然人好像不在东州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下人多着呢。”摊主压低了声音,左右看看,“听市里好多工程、拆迁,还是他们的人把控着。”
苏清越默默记下。王洪生虽已外逃被捕,但其经营多年的网络和利益链条,显然并未完全切断。
她还调阅了市统计局、财政局、审计局的大量原始数据和报告,请来了几位省内独立的经济研究学者协助分析。越是深入,越是触目惊心。
“苏书记,这是近五年东州固定资产投资与工业用电量、货运周转量的对比曲线图。”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学者在调研间隙的内部汇报会上指出,“正常情况下,这三条曲线的趋势应该基本吻合。但东州的情况是,固定资产投资额(尤其是房地产和基建投资)增速曲线高高在上,而代表实际生产活跃度的工业用电量和货运量增速曲线却明显平缓,甚至在个别年份出现背离。这强烈暗示,可能有大量投资并未形成有效产能,或者……数据本身存在虚报。”
“还有税收结构,”另一位老教授补充,“东州第三产业税收增长迅猛,尤其是房地产业和金融业。但仔细看,很多房地产企业的纳税与其实质开发进度不符,存在利用关联交易、滞后确认收入等方式调节税收的可能。而本该作为实体经济晴雨表的制造业税收,增长乏力。”
“综合来看,”老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凝重,“东州的经济增长,很大程度上是由债务驱动下的固定资产投资(特别是房地产和形象工程)和可能存在水分的数字堆砌起来的。这种模式透支了未来,积累了金融风险,挤占了民生资源,且并未带来就业和收入的同步高质量增长。老百姓的获得感不强,怨气自然就重。”
苏清越听着,指尖在摊开的东州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两个点上。
一个是位于老城区的“东州市第一纺织厂”旧址及周边地块。这个拥有半个世纪历史、曾经上万职工的老国企,十年前在一片“改制成功”的赞扬声中破产、土地出让。如今,原址上矗立着高档住宅区和商业中心。但当年的改制方案、资产评估、职工安置、土地出让金收缴等情况,审计报告语焉不详,职工信访不断。
另一个是位于城市东北部的“红旗机械厂生活区及周边棚户区改造项目”。这是王洪生时代后期启动的全市最大棚改项目,涉及数千户居民。项目启动时声势浩大,承诺“阳光征收、惠民安居”,但实施过程中投诉举报从未间断,进展缓慢,最近几乎陷入停滞。
“虚假繁荣的脓包,民间怨气的火山口。”苏清越用红笔在地图上这两个位置画了圈,“就从这里开始,撕开一道口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看向一旁的周维:“纺织厂改制的所有原始档案,包括改制领导组会议纪要、资产评估报告、拍卖公告、产权交易合同、职工安置方案及落实情况,全部调出来。以市委督查室和市审计局联合复查的名义。注意,动作要快,范围要保密,尤其是当年参与改制的关键人员和中介机构,要重点梳理。”
“明白。”周维点头,“棚户区那边呢?情况可能更复杂,涉及现住户、拆迁公司、开发商、还有区里和街道的干部。”
“双管齐下。”苏清越目光冰冷,“以市委、市政府名义,成立‘红旗棚户区改造问题专项调查组’,我亲自任组长。公开接访,受理所有关于该项目的举报和投诉。同时,让纪委的同志暗中介入,查一查拆迁公司的背景,查一查补偿资金流向,查一查有没有公职人员充当保护伞。”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东州繁华的街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但这繁华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光鲜数据背后、盘踞在利益链条上的势力,正在某个角落,用警惕甚至敌视的目光,注视着市委大楼里新来的书记。
新的战场,已然铺开。第一枪,就瞄准了“国有资产流失”和“棚户区黑幕”这两个看似陈旧、却直接关联着巨额利益和民众切肤之痛的要害。
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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