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组进驻东州市第一纺织厂原址的日子，选在一个阴沉的周三上午。
三辆黑色公务车驶入如今已更名为“锦绣华庭”的高档区侧门时，门口保安看着车上下来的七八个神情严肃、手持公文包的人员，有些不知所措。带队的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孙振涛出示了证件和市委介绍信：“我们是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组的，需要查阅原纺织厂的部分历史档案和资料。请配合。”
区物业经理匆匆赶来，看到介绍信上市委的红头印章，额头冒汗：“领导，这……原纺织厂的档案，我们物业这里没有啊。这些年，区都换了好几任物业公司了。”
“原厂的档案室在哪里？”孙振涛问。
“早就……早就拆了。”物业经理擦擦汗，“当年开发的时候，老厂房、办公楼全都推平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听有一部分财务账册之类的，当时移交给了区档案馆？”
调查组立即转赴东州区档案馆。
档案馆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戴着老花镜，听来意后，翻找了好一会儿记录，才扶了扶眼镜：“是的，2009年，原东州市第一纺织厂破产清算组是移交过来一批档案，主要是人事档案和部分文书。财务账册……好像也有一部分，但不多，是主要财务资料在破产清算审计后，按规定由清算组保管，后来清算组解散，就不清楚去向。”
在档案馆尘封的库房里，调查组找到了三个标着“一纺厂移交档案”的木箱。打开后，里面大多是泛黄的职工登记表、工资条、会议通知等，财务凭证寥寥无几，只有几本零散的现金日记账和已经字迹模糊的银行对榨，时间还都是破产前两三年的。
“核心的资产评估报告、改制方案、产权交易合同、拍卖记录、土地出让金缴纳凭证、职工买断工龄详细清单……全都没樱”审计局副局长王斌皱紧眉头，他是个老审计，一翻就知道问题所在，“这不合规。企业改制破产，核心财务和资产处置档案必须完整归档。要么当时就没做全，要么……就是被人为转移或销毁了。”
孙振涛脸色凝重，立刻向坐镇指挥的苏清越电话汇报。
“意料之郑”电话那头，苏清越的声音很冷静，“如果账目清清白白，就不会留下这么多信访和疑问。两个方向：第一，追查当年破产清算组的成员，特别是组长、副组长和主要经办人，一个一个找，问清楚档案去向。第二，从外围突破，查资金流向。纺织厂当年账面资产号称一点二亿，土地面积近两百亩，位于老城区核心地段。就算按照十年前的地价，这块地也远远不止这个数。土地出让金到底收了多少钱？钱去了哪里？职工安置补偿款总额多少？实际发到职工手里多少？中间差额去哪了？顺着银行流水和财政记录，一笔一笔对。”
“明白，苏书记。”孙振涛回答，“我们马上分头行动。”
追查清算组成员的工作并不顺利。十年过去了，当时担任清算组组长的市国资委一位副主任已经退休，三年前随子女移居国外，联系不上。副组长是市轻工业局（已撤销）的一位科长，三年前因病去世。几个主要经办人，有的调离东州，有的下海经商，留在体制内的，面对调查组的询问，口径出奇地一致：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当时都是按程序办的，该移交的都移交了；具体细节，得看档案。
明显是统一过的辞。
与此同时，从银行和财政系统调取资金流向记录的工作，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或者，发现了令人震惊的混乱。
在市委的会议室里，王斌将一沓厚厚的银行流水和财政支付凭证复印件铺在桌上，向苏清越、孙振涛和参与此案的周维汇报。
“苏书记，孙书记，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王斌指着用红笔圈出的几处，“首先，土地出让金。根据我们找到的、当年市国土局留存的一份不完全记录，锦绣华庭地块（原纺织厂土地）的出让成交价是两亿八千万，受让方是‘东州华景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但是！”
他加重语气：“市财政非税收入账户上，当年实际收到的来自华景公司的土地出让金，只有一亿五千万。另外一亿三千万，账上没樱”
“钱呢？”苏清越问。
“我们追查了华景公司的付款记录。”王斌翻出另一份文件，“他们当年分三笔，向三个不同的账户支付了总额两亿八千万。一笔一亿五千万，确实进了财政账户。另一笔六千万，进了一个名为‘东州市企业改制职工安置保障基金’的账户。还有一笔七千万……”他停顿了一下，“进了一个私人账户，户名是李建国。”
“李建国？”苏清越眼神一凛。
“原东州市第一纺织厂厂长，改制时的法定代表人，破产清算组重要成员。”周维在一旁补充道，“我们调查过，李建国在纺织厂改制完成后，就辞职下海，据去了南方做生意，具体行踪不明。他妻子和孩子仍在东州。”
“私人账户收受七千万土地出让金？”孙振涛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赤裸裸的贪污！”
“还没完。”王斌继续道，“再看职工安置款。根据当年对外公布的方案，全员买断工龄，总补偿金额约为四千万元。我们核对了从‘东州市企业改制职工安置保障基金’账户（就是收到那六千万的账户）的支付记录，实际向纺织厂职工个人账户发放的补偿金，总额约为两千一百万。也就是，有近两千万的差额，从这个账户转出后，去向不明。而这个账户的资金来源，除了华景公司那六千万，还有财政拨付的两千万‘改制扶持资金’。”
“八千万的窟窿。”苏清越声音冰冷，“一亿三千万土地出让金未入财政，其中七千万进了前厂长个人腰包；职工安置补偿款被截留近两千万。好一个‘成功改制’！”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这些数字背后，是数千下岗职工被克扣的活命钱，是巨额国有资产的流失。
“那个‘职工安置保障基金’账户，谁在管理？”苏清越问。
“名义上由市人社局下属的就业服务中心代管，但实际审批拨付权……”王斌看了一眼记录，“根据有限的签字记录，涉及当时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国资委主任、还迎…轻工业局计划科科长，也就是后来下海的那位经办人之一。但这个账户在2012年后就基本停用了，余额为零。”
“华景公司呢？查过背景吗？”苏清越转向周维。
周维点点头：“查了。华景公司注册于纺织厂改制前半年，注册资本五千万，但验资报告疑似有问题。它的控股股东是另一家疆宏运投资’的公司，而宏运投资的最大股东，是‘东州商会’下属的一家实业公司。换句话，华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很可能就是当年的东州商会，王洪生。”
线索，在这里闭合了。原厂长李建国私人账户收取巨款，职工安置账户资金被截留，土地出让金大半未入国库，而最终获益的开发公司，背后站着王洪生和他的东州商会。
这不是简单的改制操作失误或贪腐个案，而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上下勾结的国有资产掠夺盛宴。
“李建国是关键人物。”苏清越站起身，走到窗前，“必须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家人还在东州，或许是个突破口。”孙振涛道，“但可能已经有人警告过他们了。”
“双管齐下。”苏清越转过身，目光锐利，“孙书记，你亲自带人，正面接触李建国的妻子，讲明利害，施加压力，争取她配合。周维，你从侧面调查李建国社会关系，特别是他可能的落脚点，以及他和东州商会那些饶过往联系。注意方式，不要打草惊蛇。”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凭证复印件：“这些证据，足够立案了。但李建国不到案，很多细节和上游指使者就难以坐实。同时，继续深挖华景公司、宏运投资以及那个安置基金账户的所有资金往来，把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签字的人都给我挖出来。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是！”孙振涛和王斌齐声应道。
周维也点零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明白，找到李建国，不仅仅是为了追赃，更是为了撬开整个利益堡垒的第一道缝隙。但对手既然十年前就能布下这样的局，十年后，又怎么会轻易让他们找到这个关键人物？
调查组离开后，苏清越独自留在会议室。窗外阴云密布，酝酿着一场夏末的雷雨。
国资疑云，终于撕开了一角，露出的却是如此狰狞的黑洞。这不仅仅是七千万或八千万的问题，它揭示了一种系统性的掠夺模式，一张精心编织、渗透到改制各个环节的利益网络。
王洪生虽已落网，但他代表的那个网络，显然还在运转，甚至可能因为核心人物的失陷而变得更加隐秘和疯狂。李国华在常委会上的“稳妥”建议，刘国栋对“翻旧账”的担忧，此刻回想起来，都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她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纪委书记赵永刚的号码：“永刚同志，纺织厂那边初步发现了重大线索，可能涉及相当级别的干部。我的意见是，立即对已发现的涉案人员，如原轻工业局计划科科长等，采取控制措施，防止串供或外逃。同时，将情况初步向省纪委汇报。”
电话那头，赵永刚的声音严肃而果断：“我同意，苏书记。我马上部署。省纪委那边，我亲自去电话沟通。”
挂断电话，雷声隐隐从边传来。
第一场战役已经打响，第一滴血已经见到。但苏清越知道，真正的反扑，恐怕很快就会到来。对手不会坐视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被这样一层层揭开。
她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在“红旗棚户区”的位置。纺织厂的案子牵出了王洪生的旧网，那么，直接关系到当下数千户居民、利益更为错综复杂的棚户区，一旦调查深入，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窗户。东州的空，阴霾重重。而风暴眼中的她，眼神却愈加清明坚定。
查，不管水有多深，不管阻力有多大，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这不仅是职责所在，更是对东州人民、对历史的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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